《定数》西风暖暖

4、第 4 章

　　这种混乱，在苏念锦的生日聚会上达到了顶峰。
　　苏念锦的生日在深秋。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向赵然，不---陈暮云发出了邀请。这并非为了亲近，而是一场孤注一掷的验证，一场祭奠前的最后确认。他曾在网络上说，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那么，在这样近距离的交际中，剥离了文字的屏障，他认得出吗？认得出这个与他灵魂碰撞了无数夜晚的“树洞”，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苏念锦吗？
　　生日聚会安排在学校附近一个温馨的咖啡馆包间。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蛋糕的甜腻，以及年轻聚会上特有的喧嚣。苏念锦穿着一条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站在朋友们中间，接受着祝福，笑容得体，眼神却像不安的雀鸟，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
　　当陈暮云和赵燃一起出现时，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针织衫，衬得肩线更加挺拔，少了些球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沉稳。他递上礼物，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客气：“生日快乐，苏念锦。”
　　“苏念锦”。连名带姓，标准的同学式称呼。他看她的眼神，清澈、礼貌，带着对普通同学的欣赏，唯独没有她拼命寻找的那一丝一毫的、独特的、属于“云深”的波澜。
　　“他不认得我。”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痛。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为了验证，或者说，为了彻底死心，她开始了一场危险的表演。她刻意地靠近那个一直对她有好感的经管院男生。她与他相邻而坐，侧耳倾听他说话时，笑容变得格外明媚，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崇拜。她与他分享同一块蛋糕，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她看到那男生的耳根泛红，而她自己，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凉。
　　她的目光，始终分出一缕，紧紧锁着角落里的陈暮云和赵燃。
　　陈暮云坐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饮料，大部分时间沉默着。赵燃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全场，也会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和经管院男生的方向。
　　赵燃的醋意，是明晃晃的。当苏念锦笑着接受经管院男生递过来的果汁时，赵燃忍不住“啧”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时刻足够清晰。他凑近陈暮云，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爽：“那小子谁啊？跟念锦很熟吗？靠那么近！” 他甚至故意提高了点音量，对着苏念锦的方向说：“念锦，要不要尝尝这个？这家店的招牌点心。” 试图将她从那个男生身边引开。
　　他的不满写在脸上，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占有欲。而陈暮云的“醋意”，却是无声的风暴，被死死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一次，当苏念锦大笑着，状似无意地轻轻捶了一下经管院男生的肩膀时，她清晰地看到，陈暮云的眉宇蹙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片刻的僵硬，没有逃过苏念锦的眼睛。
　　“他在意？” 苏念锦的心猛地一跳，“他为什么在意？” 这细微的变化，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
　　然而，这缕微光很快被更深的困惑和失望吞噬。因为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更多的表示。当赵燃在一旁愤愤不平地低声抱怨时，陈暮云甚至拍了拍赵燃的肩膀，用一种听起来无比自然的口吻劝道：“行了，大家都是同学，玩得开心就好。” 他的语气平静，表情管理完美，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苏念锦的错觉。
　　“看，他不在乎。他甚至……在帮别人开脱。” 苏念锦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绝望。“网络上的话，果然当不得真。什么灵魂的潮汐，什么一眼就能认出，都是虚幻的泡影。他此刻的平静，才是现实。”
　　聚会的氛围在切蛋糕时达到了高潮。在众人的簇拥下，在闪烁的烛光中，不知道是谁先起哄——“抱一个！抱一个！”
　　经管院男生在众人的鼓励下，红着脸，有些笨拙地张开了手臂。
　　赵燃几乎要站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懊恼和气愤。
　　那一刻，苏念锦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她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扯出一个无比灿烂、却也无比空洞的笑容，向前一步，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那个男生。
　　这是一个彻底的、仪式般的告别。
　　几乎在拥抱发生的同时——
　　赵燃猛地扭过头，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发出很大的声响，引来旁边同学侧目。他的醋意，像打翻的柠檬汁，酸涩而直接。
　　而角落里的陈暮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一缩。一种沉闷的、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炸开，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剧烈。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左胸的位置，仿佛这样才能阻止那颗疯狂叫嚣着不适的心脏跳出来。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白了一分。
　　为什么？这次的感觉如此强烈？
　　他看着那个拥抱，看着苏念锦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看着那个男生脸上显而易见的幸福。
　　他明明对苏念锦只有普通的同学好感，甚至因为赵燃的关系，还会刻意保持距离。为什么此刻，看到她投入别人的怀抱，心里会涌起这样一股近乎生理性的疼痛和强烈的排斥感？像是最珍视的宝物被玷污，像是属于自己的领地遭到了侵犯？可他凭什么觉得她是“自己的”？
　　他试图将这归因于对赵燃的感同身受，或者只是不适应这种过于亲密的场面。但这解释在此刻剧烈的、真实的心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只能将自己的异常，更深地掩藏在沉默和更加刻意的平静之下。他甚至强迫自己，对着看过来的赵燃，扯出一个极其勉强、几乎可以算是扭曲的“我没事”的笑容。
　　而他不知道，他这用力过猛的平静，和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的动作，连同赵燃那毫不掩饰的愤懑，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一并落在一直用余光注视着他的苏念锦眼里，成了最复杂也最残忍的回应。
　　“他的心……也会痛吗？不---他明明没有认出我！”
　　最后的希望与巨大的困惑、悲痛交织在一起，如同乱麻，将她紧紧缠绕。那个拥抱，没有换来她想要的答案，只换来了更深的心碎。
　　生日宴会终于在喧嚣中散场。苏念锦站在咖啡馆门口，微笑着送别每一个朋友。当陈暮云和赵燃走过来时，她的笑容完美无瑕，像戴上了一张精致的面具。
　　“谢谢你们能来。”她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生日快乐，念锦。”赵燃的语气还有些闷闷的。
　　陈暮云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哭过？这个念头让他心头那刚平复些的隐痛再次泛起。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低声道：“生日快乐。” 他的眼神复杂，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归于一片她无法解读、也不敢再去解读的深沉夜幕。
　　他转身，和依旧有些气呼呼的赵燃并肩走入夜色。
　　看着他融入黑暗的背影，苏念锦脸上的笑容瞬间崩塌。冰冷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
　　结束了！
　　而走在前面的陈暮云，听着身后隐约传来的、被风吹散的啜泣声（这次他确定不是幻觉），心头那清晰的揪痛感，久久不散。他烦躁地揉了揉胸口，第一次对自己笃定的理性产生了怀疑。
　　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女孩，产生如此剧烈的、源自本能的心痛？
　　两个人，一个在明处悲痛欲绝，一个在暗处因莫名的心痛而困惑烦躁。赵燃宣泄出来的醋意，像一场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暮云那沉默的、无法言说的心痛，却像一道隐秘的内伤，不知缘由，无法愈合，只是沉默地证明着——或许，心跳，比眼睛和理智，更早一步，认出了它注定要共鸣的另一半。只是他，尚且不懂这来自灵魂深处的警报。
　　生日过后，在一个泪水浸湿枕头的深夜，她颤抖着登录了“言叶之庭”。光标在删除账号的确认键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去面对面求证，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实中的云深不适合她。
　　她闭上眼，按下了鼠标。
　　账号，连同里面所有的深夜长谈、灵魂共鸣、以及那个曾让她觉得被整个世界懂得的幻梦，在这一刻，化为冰冷的数据尘埃。
　　从那一刻起，苏念锦在现实中，也将自己彻底放逐到了最边缘的阴影里。她回避一切可能遇见陈暮云的场合，眼神不再为他停留。她用沉默和距离，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坚固的堡垒，堡垒之外，是那个她无法理解、也不敢靠近的陈暮云；堡垒之内，是她亲手埋葬的，关于“云深不知处”的一切。
　　她以为这是对自己的保护，却不知道，她同时也掐灭了另一颗灵魂，在现实世界里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