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街33号》夏雨莹

44、一声绝望的解脱

　　那个雨夜之后，骆城的冬天显得格外漫长。

　　但对于研究所里的众人来说，心理上的严冬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从观察窗回来后，沈乔尔再也没有过任何消极的抵抗。

　　他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那个曾经眼神死寂，带着些许自我毁灭倾向的孤傲侦探不见了。现在的沈乔尔，为了活下去，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配合。

　　为了尽快恢复体能，不管杰米娅端来多么苦涩的药膳或是口感极差的高能营养糊，他连眼睛都不眨，皱着眉也会逼着自己一口不剩地吃干净。

　　支撑他熬过每一次剧烈眩晕和反胃的，是那个刻骨铭心的约定。

　　他发过誓，下一次去见她，绝不再是被推着去的。

　　*

　　数日后，平安夜。

　　地下研究所的康复室里，暖风机轰鸣着，但沈乔尔依然穿着厚厚的米色羊毛开衫，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绒毯。他坐在轮椅上，头发比一个月前长了一些，被琳达稍微修剪了一下，看上去清爽利落。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敏锐。

　　奥森博士站在主控屏幕前，看着一个精细的3D人脑模型。代表沈乔尔大脑的浅蓝色光芒平静而有序。

　　唯独在大脑皮层最深处，一个黯淡的灰色光晕被强制隔离开——那是克里恩的意识体。它被高密度数据墙死死包裹，悬浮在那里，不肯彻底消亡。

　　沈乔尔转头看向墙角那个半透明、仿佛被冰封的意识体，暗自唏嘘。

　　“沈先生，”奥森博士语气平静，“克里恩的波段极不稳定，但没有能量来源，他目前只是被我们困住。现在，他只有被动接收的能力。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想让他消失，我只能联想到利奥……”沈乔尔回忆着几个月前，在绿茵园蘑菇棚外的那惨烈的景象，“当时他的残骸被发现，没过多久，意识体就消散了。也许是完成了某种执念……”

　　“我思来想去，我认为克里恩的执念，是来自于他对力量和权力的病态追求，却也被这个背后的势力出卖。他的执念是复仇。”沈乔尔的声音带着一种肃穆和自信，眼中有坚定的色泽，“如今伤他的势力都已伏法，只要给他看到证据，相信他会放下执念。”

　　他低头，轻声说道：“把证据拿给他看，让他亲眼看到他曾臣服的帝国是如何崩塌的。这是对他的终结，也是对我自己的解脱。”

　　“我带来了。”

　　一直守在门口的凯文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你要的解脱。”

　　*

　　凯文将打印出来的APEX集团破产清算公告和博恩拟定的集体诉讼最终控告书，平铺在了沈乔尔的膝盖上。红色的印章和黑色的铅字，带着最终胜利的重量。

　　“博士，连接波段。”

　　奥森博士操作键盘，将那些文件上的数据流，转化为最能刺激意识体的强电波，粗暴地导入了克里恩的意识隔离墙。

　　一瞬间——

　　原本黯淡的灰色光晕，突然像被灼烧了一样，猛地爆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嗡——

　　主控屏幕上代表克里恩意识波动的曲线，瞬间从零点蹿升到峰值！沈乔尔瞬间感到头痛欲裂，他抬手紧紧捂着额角，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

　　「侦探……你以为你赢了？……她只是一具空壳！…钥匙……」

　　一个痛苦又带着嘲讽的声音，直接炸裂在沈乔尔的脑海深处。那是克里恩赖以生存的世界崩塌后，绝望的嘶吼。

　　“什么钥匙？克里恩！回答我！”沈乔尔浑身颤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一句。

　　声音戛然而止。

　　屏幕上，那道刺眼的白光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燃料，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收缩、崩溃。

　　它不是被程序清除的，它是被绝望压垮的。它的执念，随着APEX的消亡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最终，那团灰色光晕彻底消失。而墙角那个无声的意识体，也像烟雾一样，彻底消散了。

　　“……他走了。”奥森博士放下按键，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我们成功了，沈先生。”

　　“把屏幕关了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可怕的压抑，“查，凯文……查克里恩说的‘钥匙’是什么？一定和艾丽丝有关联……”

　　他不断颤抖着，久久没能平复。

　　“放心，乔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把诺维翻个底朝天。”凯文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

　　在奥森博士的批准下，当沈乔尔的脑波重新稳定后，才启动了‘工作模式’。

　　他那双依然瘦削的手，略微颤抖的将膝上所有文件进行重组。他只用了十分钟，就将证据链清晰地展现出来：

　　“三年前，利奥是APEX的第一批‘药人’，归档编号‘020’。汉克为了追逐那些肮脏的私利，诱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在此期间，他们一定反复不断地为利奥试药，导致了他有了类似艾丝四肢麻木的症状。这药剂，无论来源于诺维还是APEX制药厂本身，它都带着致命的毒性。”

　　沈乔尔顿了顿，闭眼调整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脸色因费神而微微泛白。

　　“看似利奥的试验是失败的，但他却证明了人体的‘耐受性’。”

　　他接着道：“数月前，诺维的新技术‘意识剥离’开启，正是需要这种完美样品的时候。APEX为了盈利，与诺维联手收集那些对药物有耐性的年轻人。”

　　“类似像利奥、莉莉、金发女孩……”说到这，沈乔尔停顿了一下，眼神沉痛地看向凯文。凯文眼中闪过同样的悲愤，但颔首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具有药耐性的年轻生命，被他们试图剥离主意识并灌入特定程序……变成了看似人畜无害却又抗毒、凶险无比的工具人。他们携带着恐怖武器，为各方利益所驱使。”

　　沈乔尔的声音逐渐压低，但蕴含的愤怒却愈加强烈：

　　“这是诺维十多年前，在艾丽丝·格林身上发现的一个可能性，却因此滋生出的最邪恶的念头。”

　　沈乔尔回想起金石镇的那个有着蘑菇棚和腐烂气息的废弃仓库，眼神一闪：

　　“我推测，利奥是在被剥离意识后发生了严重的排异反应，最终导致他被判定为‘废弃品’让汉克处置。汉克利用对有机物分解的了解，将其转移至废弃仓库进行初步掩盖。”

　　“在仓库里发现的血液与利奥相符，证明那里是他的临时弃置点，也是汉克事后清理现场并重新粉刷的地方。那股菌类和潮湿的腐败气味，与我们后来在绿茵园农场的培育棚闻到的一模一样，这绝非巧合，那是汉克掩盖犯罪的工作模式。”

　　沈乔尔沉吟片刻，压下了心头对意识体运作模式的猜测：

　　如果意识体和他们的‘锚点’其间的范围是一百米，那与利奥初遇的那天，他的残骸就应该在那个仓库或周边，而后汉克许是发现了被人跟踪，才慌乱地把残骸转移至蘑菇棚。而利奥的意识体能被他锚定，这本身就说明其本体对意识的牵引力已经微乎其微，与艾丝的健康本体不同。

　　他将注意力拉回汉克的供词：

　　“探长，我认为汉克最初的供词是可以被推翻的，但这个人狡猾无比，满口谎言，一定要找到可以把他与APEX的勾当连接起来的直接证据……”沈乔尔说得越来越激动，语速也开始加快。他颤抖着喘息了一阵，接着轻道：“仔细查他的人际关系和那些年在军队的记录，以及资金流动。查到汉克的行为轨迹，顺藤摸瓜查他的上线……”

　　沈乔尔用尽全力，将证据链清晰地推到凯文面前，手指在那些冷酷的数据上重重一点：

　　“告诉博恩，这就是攻破他们防线的核弹。控告他们一级谋杀、反人类罪，以及……”

　　他别过头，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那个永远停留在某个夏日的孩子。他褐发碧眼，笑容无比纯粹灿烂，眼底倒映着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和期待。可是，这个既美丽又肮脏的世界，终归背弃了他。

　　一字一句，沙哑却掷地有声：

　　“……偷窃罪。”

　　“他们偷走的，是那些年轻生命原本该有的、完整的、全部的未来。”

　　凯文看着桌上逻辑清晰到令人发指的罪证。他那只常年握枪、坚硬粗糙的手，此刻竟抑制不住地颤抖。

　　许久。

　　他重新收好文件，站起身。

　　“明白了。”

　　老探长语气庄重，把颤抖却厚实的手放在沈乔尔单薄的肩膀上：

　　“你做得很好，乔尔。我清楚汉克这个人渣的所作所为。”凯文的眼神带着疲惫，但很快转为深深的敬佩，“你不仅用证据链锁死了他的一级谋杀，更重要的是，你将这起个人案件，上升到了对APEX和诺维的反人类罪控诉。”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有力：“这是对整个腐败链的宣战。博恩会知道该怎么做。”

　　“好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