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街33号》夏雨莹

43、再现熟悉的声音

　　伴随着一阵沉闷声响，半卧在床的沈乔尔被缓缓推出了恒温病房。

　　为了防止他在移动中体温流失，罗曼亲自给他加盖了一层银色的急救保温毯。但即便护士推得再小心，但那种惯性产生的冲击力，每一次都伴随着失重般的严重眩晕和恶心感。

　　细密而粘腻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浸湿了针织帽的边缘。但他一声没吭，视线穿过模糊的黑影，盯着前方那扇越来越近的玻璃窗。

　　终于，病床停在了一面巨大的落地观察窗前。

　　……

　　丹尼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将病床的侧边紧紧贴着玻璃墙停稳，然后轻轻摇高了一点点床头——沈乔尔突感一阵天旋地转，呼吸面罩上瞬间蒙上了一层急促的白雾。他闭上眼，指节奋力抓住床栏。

　　“到了。”奥森博士站在一排复杂的监控仪器后，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为了维持她的脑部活性，里面的室温是零下10度。你不能进去，只能在这里。”

　　沈乔尔微微缓和，侧过头。隔着厚重的玻璃，他终于看到了她。

　　他离她很近，近到，数得清她微卷细密的睫毛。

　　那个娇小纤细的女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四周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管子似乎比以前少了很多。

　　她那头淡黄色的发丝被无菌室的气流轻柔地拂动，拢在她瘦削的肩上。她双眼紧闭，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做了一个好梦。额头上贴着一些检测圆片，胸前有输液管探出来……

　　如果无视这些，沈乔尔会以为，她真的只是睡着了。

　　病房里安静极了。

　　沈乔尔看着她的目光是极其小心、极其安静的。

　　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胸廓起伏得微不可察。

　　他怕自己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引起那该死的监护仪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怕那声音会穿透玻璃，吵醒那个好不容易安睡的女孩……但他心底深处，又无比渴望她能突然睁开那双漂亮的蓝眸，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甜腻的声音喊一声“乔尔”。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就这样用目光仔细描摹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突然。

　　“有了。”

　　奥森博士压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波段重叠了。沈先生……她‘醒’了。”

　　沈乔尔的睫毛颤了一下。

　　在他的视野里，世界开始发生微妙的扭曲。

　　在那具安静沉睡的躯体上方，空气仿佛被某种温暖的能量搅动。

　　一缕缕柔和的光晕从虚空中渗出，慢慢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

　　她没有变。

　　她依然穿着记忆中那件柔软的浅蓝色连衣裙，赤着脚。那头标志性的淡金色长发在光晕中轻轻飘动，仿佛在水底一般。

　　她悬浮在自己的肉身之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双如大海般湛蓝、清澈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

　　她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个为了见她一面、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男人。

　　然后，她弯起眼睛，露出了那个沈乔尔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调皮又灿烂的笑容。

　　「晚上好，沈大侦探。」

　　一个熟悉到令灵魂颤栗的声音，带着一丝清脆的笑意，直接在他脑海中炸开。

　　沈乔尔原本平静如水的表情，在那一瞬间，碎了。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所有小心翼翼的伪装，在看到那双蓝眼睛睁开的刹那，土崩瓦解。

　　“……艾……”

　　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回应她的玩笑，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原本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苍白的太阳穴滑进灰色的针织帽里，洇湿了一片。

　　他颤抖着抬手，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抓那扇玻璃，指尖在冰冷的镜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哔——哔——哔——

　　一直平稳的心率监护仪，突然发出了急促的报警声。

　　这一次，他不再怕吵醒她了。

　　他只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在……”

　　沈乔尔的声音破碎在呼吸面罩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绝望与狂喜。

　　*

　　“乔尔，冷静，冷静……”罗曼和丹尼同时冲上来，他们被这个场面吓坏了。做梦都没想过平日里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的男人，此刻竟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罗曼甚至顾不上即使是轻微的摇晃都可能让侄子休克，他一把抱住沈乔尔颤抖不已的肩膀，声音都在发颤：“孩子，你看着我，慢慢呼吸！别这样……你的心脏受不了！”

　　但他听不见。

　　沈乔尔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了那扇玻璃，和玻璃后的那一抹蓝色。

　　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沉重的委屈。让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呼吸面罩里全是雾气和泪水。

　　他拼命地把脸贴向冰冷的玻璃，语无伦次地呢喃着：

　　“…艾丝………我想带你…回家。”

　　玻璃那一侧。

　　悬浮在空中的艾丝，原本调皮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看着窗外那个几乎快要碎掉的男人。看着那个曾经冷静强大的男人，此刻因为见她一面，卷在无数层毯子里，哭得浑身痉挛。

　　那一瞬间，她眼底的蓝色泛起了一层温柔的涟漪。

　　她慢慢飘得更近，直到整个人都贴在了玻璃上。

　　「傻瓜。」

　　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颤抖的叹息：

　　「怎么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啊……」

　　艾丝伸出手。那只单薄、散发着柔光的手掌，轻轻覆在了玻璃上——正对着沈乔尔那只苍白蜷缩的手。

　　两只手，隔着生死的界限，隔着厚重的防爆玻璃，重叠在了一起。

　　「别哭了，乔尔。」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在哄睡：

　　「再哭，就真的不帅了。」

　　沈乔尔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

　　指尖传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仿佛电流般的酥麻感，带着一丝凉意。虽然有些冷……但那是她的温度。

　　“心率平复下来了……”身后的丹尼盯着监护仪，震惊得忘了眨眼。

　　原本还在疯狂报警的仪器，随着那个看不见的“接触”，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安静了下来。

　　沈乔尔还在默默流泪，但他不再剧烈挣扎。

　　像是被某种安抚的力量固定住了，他慢慢地、极其贪婪地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就在她手掌覆盖的位置。

　　隔着呼吸面罩，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把那阵淡淡的柠檬香气吸进肺里。

　　“我不哭。”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话得让人心碎：“……你别走。”

　　「我不走。」

　　脑海里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笑意：

　　「我就在这里，等你。」

　　艾丝的身影在光晕中微微晃动。她低下头，像以前一样，抵着他的额头：

　　「回去睡觉吧，把你的身体养好。等你把那些管子都拔了，把头发留长……把胡茬刮干净了，自己走过来接我回家。」

　　沈乔尔看着她，在那一片朦胧中，嘴角一点点地扯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好。”

　　哪怕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一言为定。”

　　这一次，他没有再任性。

　　在罗曼和丹尼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悬浮在空中的蓝色身影，然后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一次，那只苍白的手，直到昏迷前，都紧紧攥着那一角床单。

　　就像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