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街33号》夏雨莹

42、完美的第二锚点

　　（两日后）

　　夜色深沉。

　　地下研究所的特护病房里，恒温系统已经开到了最大，但沈乔尔依然觉得冷。那种冷不是来自皮肤表面，而是从骨髓缝隙里往外渗。

　　他半陷在柔软的床垫里，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保温绒毯，头上套着灰色针织帽，这让原本就消瘦的脸看起来只有巴掌大。

　　“孩子，”罗曼坐在床边，双手握着沈乔尔冰凉的手掌，掌心有些发颤，“手怎么还这么凉……我没让你姑妈来，她最近感冒，怕传染给你。其实我是怕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当场就能晕过去。”

　　罗曼看着侄子那双深陷的眼窝，声音带着悲痛：“乔尔，你好不容易出院，没过几天又横着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能量……”

　　沈乔尔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烟雾：

　　“耗……尽了……”

　　罗曼轻拍了拍他输着液的手臂：“这些日子奥森和我说了一些关于这些‘意识体’的事情……我虽然不是神经学专家，但在药物方面，我还是懂的。我想，或许可以试试把那些加强抗体加入艾丽丝的药物中，看看有没有方法能逐步修复被毒素侵蚀掉的神经系统。”

　　“姑父……”沈乔尔费力地牵动嘴角，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气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叹息：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梦。”

　　他闭上眼，睫毛轻颤，似乎连睁开眼睛都需要积攒力气：

　　“从半年前……那场车祸开始……我就没醒过。也许……我和艾丝一样…也是个鬼魂……”

　　“你觉得这与那场车祸有关？”罗曼眉头紧拧，帮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他，“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去疗养院那边处理刑案，在返回警局的路上，就出了事。”

　　“等等……哪个…”

　　沈乔尔睁开眼，漆黑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下。

　　“北部………关艾丝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体。

　　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手臂刚一用力，心脏开始跳得失控。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眼前瞬间发黑，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回枕头里。

　　“孩子！别动！”罗曼吓得连忙按住他，语气无奈又心疼，“你现在的血压低得吓人……是，就是那个疗养院。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印象？”

　　沈乔尔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白气一团团地呼出。他缓了好半天，才从那种濒死的眩晕中找回一点知觉。

　　没有。

　　那里是一片空白。记忆被挖走了。

　　……

　　笃笃笃——

　　敲门声打破了沉寂。奥森博士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个厚实的档案夹。她深栗色的头发优雅地盘起，但眼底的青黑暴露了她也熬了很久。

　　“我能……进来吗？”她放轻了声音。

　　沈乔尔想抬手示意，但手指只是在被单下微弱地抽动了一下。

　　“…再次…给您添麻烦了。”他声音虚弱得几乎要贴在面前才能听清。

　　“客气了。”奥森向罗曼微微颔首，坐到床边检查了一下沈乔尔身边的加温设备，“你睡了两天，体温回升得特别慢，但现在勉强可以维持生命力……还会头晕吗？”

　　“重影……”沈乔尔诚实地应道，他缓了缓：“……冷。”

　　“这是正常的副作用。”奥森勾了勾嘴角，“为了压制那个东西，我们必须把你冻透。”

　　沈乔尔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但视觉有些模糊，让他看不到太远的事物。

　　她打开档案夹，语气严肃：“我和其他人讨论过，也看了博恩传来的数据，结论令人震撼。但也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担忧：你确实是意识体的庞大能量源。一旦它们透支，就会直接抽取你的生物能量。你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块快要耗尽的电池，强行带动着一台高功耗的发动机。”

　　沈乔尔眼神微动。

　　原来如此。头晕、虚脱、心率失常……都是因为，他在慢慢被侵蚀掉。

　　“我有……疑问。”

　　沈乔尔喘了口气，视线有些失焦地看向墙壁旁虚无的空气，语速极慢：

　　“在金石镇……艾丝……意识投射到骆城……消耗极大，我却没事。为什么现在……会成这样？”

　　“因为寄生与共生的区别。”

　　奥森博士一针见血地指出：“艾丽丝本体尚存。当她‘梦游’时，是接通了她自己的‘主电源’进行充能，自然不需要消耗你。此时此刻，她也正在本体边自我修复，并没有汲取你的能量。”

　　沈乔尔瞳孔骤缩：“那…”

　　“如今这种状况，起源于你的能量是被强行掠夺的。”奥森的声音沉了下来，“沈先生，我调取了你半年前的脑部核磁共振记录……那次车祸造成的创伤，微调了你的大脑结构，彻底改变了你的体质。对于那些本体已死亡的意识体——比如克里恩——来说，你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们无法像艾丽丝那样回流本体‘充电’，想要维持存在，就只能疯狂燃烧你的生命力。”

　　沈乔尔闻言，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病房角落的地板上。视觉慢慢恢复了一些。在他的视野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克里恩，此刻正像个被冻僵的乞丐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低温疗法确实有效，但也让他这个‘宿主’付出了惨痛代价。

　　“那为什么……利奥……那个时候……我也没有这样？”他微微皱眉。

　　“这就是关键。”奥森抽出圆珠笔，在纸上画了两条波动线，“首先是能级差异。利奥是个孩子，意识体相对单纯、弱小。而克里恩……他是一个长期被精神药物刺激、极度偏执且充满攻击性的成年意识体，他的‘功耗’是利奥的几十倍。”

　　奥森顿了顿，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而且，当时还有另一个变数，就是艾丽丝。她虽然不需要你的支持，但她似乎在无意识中充当了你的护盾。她为你扛住了大部分能量冲击。这是我之前没考虑到的可能——多意识体共存下的保护机制。”

　　沈乔尔闭上眼。

　　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起来。他想起了那段能听到孩童嬉闹的时光……利奥和艾丝相拥在沙发上，她慢慢耐心地给那孩子讲故事，两人一起分享甜食，客厅里充满了虚幻而真实的笑声。

　　那段时间，耳鸣和眩晕感无处不在……汉克造成车祸之后，他的身体恢复得也异常慢。而那时的艾丝也变得更加内敛，更加……透明。

　　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她回忆起了自己的遭遇。

　　是因为她在替他痛。

　　沈乔尔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

　　共生……

　　梦游……

　　突然，他的眼神凝固了。

　　“等……等一下！！”

　　沈乔尔猛地前倾身体，鼻氧管滑落在身侧。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了奥森的手臂。

　　虽然他的手指在剧烈震颤，但他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依然执拗地勾住了奥森的袖口。

　　“博士……”

　　沈乔尔胸口剧烈起伏，漆黑的眼睛锁住她，声音虽然破碎，却透着逼人的锐利：

　　“我……从没跟您提过……‘梦游’这个词……您是怎么……”

　　奥森博士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与无奈交织的笑意：

　　“看来极度的低温并没有冻结沈先生的敏锐思维。没错，我不会像您这般推理……”

　　她顿了顿，轻声抛出了答案：

　　“是艾丽丝主动告诉我的。”

　　沈乔尔心底漫上一丝苦涩。敏锐？换做以前，他在奥森开口的第一秒就能察觉。而现在的他，光是维持意识清醒、控制舌头不打结，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心神。

　　奥森并没有在意他的沉默，她抬起手中的档案夹，指了指隔壁的方向：

　　“我们进行了逆向工程。通过破解另一个研究对象的神经接口，升级了脑波转化系统。”

　　另一个……研究对象……神经接口……

　　沈乔尔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超负荷运转了。

　　她看着沈乔尔震惊的眼神，语气变得郑重：

　　“艾丽丝的意识体虽然还在沉睡，但她的意识波动却非常活跃。我们成功捕捉并转译了这些信号。简单来说——我们已经建立连接了。”

　　连接？

　　意识波动活跃？

　　艾丝她……

　　沈乔尔的大脑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滴、滴、滴——

　　监护仪的报警声变得急促。

　　走到门口的丹尼听到这刺耳的声音，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段画面。

　　罗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扶住乔尔的肩膀，焦急地回头看向监护仪：“血压怎么又在掉了？奥森！”

　　那种血液直冲头顶的感觉让沈乔尔眼前发黑，但这次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那一瞬间炸开的悸动。

　　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没有理会罗曼的搀扶，死死盯着奥森，嘴唇颤抖着，半天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神专注得近乎恳求。

　　过了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话：

　　“带我去……看她。”

　　这句话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却重重地砸在所有人心上。

　　“简直胡闹！”罗曼下意识地反对，声音焦急，“乔尔，你现在连坐都坐不稳！奥森说你的体温还没恢复，这时候乱动会出人命的！”

　　奥森博士也看着监护仪上瞬间飙升的心率，眉头紧锁：“沈先生，罗曼说得对。我们可以把信号接进这个房间的屏幕。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核心体温还没恢复，这时候离开恒温房……”

　　丹尼扶着他重新躺好，动作极其小心，随后取过温毛巾帮他拭去脸上的虚汗。

　　“我知道。”

　　沈乔尔卸了一口气，手无力地从奥森手臂上滑落。

　　“我知道……只要看屏幕……看数据……就行。”他仰起头，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但我……不想再看了。”

　　沈乔尔那双漆黑的眸子因为极度的虚弱而蒙着一层水雾，却深沉得让人心颤。

　　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肺里的空气：

　　“屏幕是冷的。数据……也是冷的。”

　　他微微侧过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现在……真的很想……离她近点。哪怕隔着玻璃……我也想用眼睛……看一看真实的她。”

　　那是他拿半条命换回来的人。

　　那是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唯一的同类。

　　奥森博士看着他。

　　眼前这个男人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因为低温症而微微发抖。但他那个眼神，让她实在不忍心拒绝。那种无声的渴望，比任何雄辩都更令人动容。

　　奥森最终叹了口气，松开了按着监护仪的手。

　　奥森最终叹了口气，松开了按着监护仪的手。

　　“五分钟。”她妥协了。

　　丹尼刚要去推墙角的轮椅，就被奥森厉声喝止。

　　她看了一眼沈乔尔那惨白如纸的脸色，又看了一眼监护仪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血压读数，摇了摇头：

　　“不能坐轮椅。以他现在的血压，直坐十秒钟就会休克。”

　　奥森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透明的高流量呼吸面罩，替换掉了沈乔尔原本的鼻氧管，语气果断：“把整张床推过去。”

　　沈乔尔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

　　那一刻，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展开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