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街33号》夏雨莹

33、漫长的归来之路

　　过了一段时间，在奥森团队的精心照料下，沈乔尔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

　　但地下研究所的阴冷与密闭让所有人筋疲力尽。沈乔尔表兄，卢卡，前日抵达金石镇帮着重建农场。沈乔尔也渴望阳光与新鲜空气。诺维崩塌，外部威胁大减，政府甚至为他们提供了特别保护令。默里医生正考虑让他回家休养，定期复查并参与研究。

　　“只是，再无法回到以往的状态了……”默里医生带着遗憾，“数次心脏骤停、电击、大量出血和肺部感染造成了无法逆转的心肺功能障碍。低血压和夜间缺氧已经是常态。以后要严格预防感冒、感染，避免过劳和受伤。而且，可能无法继续……”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沈乔尔笑了笑，笑意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无法再当警察了？……无妨，反正那身警服早已不合身了。”

　　“只要你继续陪着我们大家……就足够了。”罗曼眼角湿润，“没有收入不要紧，姑父有能力养你一辈子。”

　　他抬手轻咳，笑意有些尴尬：“姑父说笑了……我还能开侦探社，日子……不至于沦落到让您出赡养费。”

　　“大不了警署我不干了。”丹尼拍拍胸脯，语气带点傲慢，“到你侦探社帮忙，办公室给我留着。”

　　“金警官，你现在名声可大了……”沈乔尔瞄他一眼，“我这庙小，付不起你薪水。”

　　“哪里，沈大侦探的名声在金石镇可远超以往……你是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知道，”丹尼眼里露出兴奋的光，“我每次去侦探社打扫，那电话留言都能够你听个三天三夜了。我都挨个给你抄下来了，放心……所以我得帮你接活儿啊。我负责跑腿，你负责解谜，绝对比在警署赚得多！”

　　两人相视一笑，冲淡了病房的凝重。

　　“不过说真的，乔尔，”博恩注视着他，神情认真，“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农场还在施工，根本不适合你休养。不如先住我那儿，从风险评估角度来看，这是最安全的选项。”

　　“我不回金石镇了。我那里的房子也毁了，重建还得需要很久……乔尔，你就暂时搬去博恩那里吧，这样会安全很多。”为了解除沈乔尔的尴尬，琳达特意上前解释。她抬眼望了望博恩，又低下头轻声说，“而我会继续留在这个研究所…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氛围。跟着奥森博士，我也能学习到很多。大家还经常能遇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好，我支持你，琳达。”博恩沉吟片刻，认真点头。随后转向沈乔尔，语气诚恳：“乔尔，你也别犟了……等再恢复些，我亲自送你回去。”

　　良久，沈乔尔垂下眼，指节微微收紧，才缓缓开口。

　　“我理解大家的好意，”

　　他声音平稳却固执：“但我回自己的公寓更合适。我不习惯被人盯着，这些日子已经到了我能接受的极限……”他顿了顿，闭眼缓了口气，再睁眼时已恢复一贯的冷静：“我有我的方式恢复，真的不需要搬到别人家里。”

　　“不行！”丹尼语气急切且斩钉截铁，“你现在走路都超不过三米，话说多了就喘，还时不时断电……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怎么能自己住？万一摔了、伤了，那不是又给大家添麻烦？”

　　“丹尼，你——”沈乔尔瞪向丹尼，却被那段直白戳心的话堵得一时语塞，脸上的血色微退。自尊像被重锤轻轻敲击，虽不致命，却也无法反驳。

　　博恩看着他苍白的脸，语气带着赞许，又透出不容商量的坚定：“丹尼说得正确。这是最好的安排！”他朝丹尼默默竖起大拇指，“就这样定了，丹尼在镇上无依无靠的，你哥俩正好能做个伴儿。他还能帮你在侦探社处理事务。丹尼，回去和凯文探长说一声，就当长期休假或者远程辅助警署的工作。”

　　“凯文那边我去说，包准批准！”丹尼脸上挂着招牌微笑，露出两颗虎牙，那欠揍的模样甚至比以往更甚。

　　沈乔尔松开攥紧的被单，移开视线，无奈地低声道：“我…实在拿你们没办法了。就先这样吧。”

　　博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向罗曼问道：“叔叔，关于鸵鸟供体技术，我已经起草了文件。您真的确定要无偿转让给国际卫生组吗？”

　　罗曼擦了擦眼角，露出坚定的微笑：“当然。我们和克鲁斯不同。这份技术必须用来制造能够中和诺维斯塔毒性的药物。让它救人，而不是用来赚钱。没出事之前，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当时的研究成果还没有完全成熟，我还思量着再等一段时间……没想到会这样，但也算因祸得福了。”

　　丹尼插嘴：“老大，看来你真成救世主了……”

　　沈乔尔躺在床上，眼神极其复杂，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

　　几天后，他们终于获准离开地下研究所，重返地面。

　　地下研究所的外围是一片荒原。

　　一辆黑色路虎停在隐蔽的小路旁。

　　已经是十一月底了，骆城没有真正的冬天，但这个季节依然阴冷多雨。

　　沈乔尔里外穿了三层衣物，脖子上还围着厚实的羊绒围巾，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他拨开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不见天日的研究院住了这么久，他甚至都忘记了空气的味道。吸入得有些快，那生冷的空气刺激着他未愈的肺叶。他掩嘴弯下腰咳了咳。

　　“乔尔，快把口罩戴上，这地方灰尘大！”罗曼远远地看到，立刻提醒了他。

　　姑母接着催促道：“卢卡，帮乔尔把东西放在车后厢。”

　　卢卡是沈乔尔年长三岁的表兄，在外省工作多年。他从新闻得知家中巨变后，便匆匆赶回处理乱局。他转头看向沈乔尔，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关切：

　　“乔尔，真的非常感谢你这段时间帮忙照顾爸妈。因为农场的事，还把你卷了进来，遭了这么多罪……我一直都不知道，很惭愧，我该早点回来的。”

　　他边说边接过沈乔尔手里的背包，随即扶着他坐进后座。

　　待他坐稳，沈乔尔慢慢解开围巾，气息稍有不稳：“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想做的。表兄不需要感觉惭愧。姑父姑母照顾了我这么久，该是我感谢你们才是……等我好一些了，请大家吃饭。”

　　坐在一旁的杰米娅心疼地搂了搂他：“好孩子，快些好起来吧。卢卡，待会儿开车记得要慢一点。乔尔现在血压很低，容易晕……”

　　“我没事，姑母……”沈乔尔苦笑，“我没那么脆弱，你们就按照平时那样对待我，不然我会很有负担。”

　　“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总怕给别人添麻烦。”姑母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回去以后，姑母给你做好吃的。你看你现在瘦的都摸不到肉，以前还有点肌肉……现在只剩下骨头了。赶快给补回来。”

　　车窗外，城市的喧嚣与地下研究所的死寂形成了庞大的反差。

　　卢卡驾驶着路虎，速度慢得有些小心翼翼。沈乔尔靠在柔软的头枕上，疲惫地闭着眼拼命抵抗着那阵阵眩晕和恶心感。他好像高估了自己的状态，每一次颠簸，胃里都像有铅块在滚动。

　　正在他强行平复呼吸时，前方路口突然亮起了红灯，一辆出租车猛地插队，卢卡下意识重重踩下了刹车。

　　巨大的惯性猛地将沈乔尔的身体向前甩去，杰米娅下意识箍住他，反而加重了那种不适感。

　　“呃——！”

　　胃部一阵痉挛，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狠狠捂住嘴。

　　身旁的杰米娅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带着哭腔惊叫：“乔尔，这里，快！”

　　沈乔尔在剧烈的呕吐中，只感觉到屈辱和怒火。

　　“乔尔，慢慢呼吸，别太快……”罗曼在副驾担忧地不断提醒，递过来更多的纸巾，“杰米娅，你快测测他的心率是多少。”

　　当呕吐终于停止，他苍白着脸靠在椅背上不断喘息。初愈的肋骨处传来钝痛，汗水瞬间浸透了衣物。

　　“我没事……”声音极度沙哑，他甚至拒绝了杰米娅伸过来探他脉搏的手。

　　他无法接受。

　　他可以接受中枪，可以接受手术，但无法接受这种毫无尊严的、失控的生理反应。

　　卢卡透过后视镜不断看向他，猛地道歉：“对不起乔尔，是我太不小心了！”

　　“我没事。”沈乔尔强硬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其中的愤怒和羞耻感，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

　　他转头看向窗外，用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恨不得立刻钻回地下。

　　杰米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收拾了残局。她知道，此刻任何一句安慰，只会更深地刺伤这个高傲的灵魂。

　　*

　　车子在沈乔尔的公寓楼下稳稳停住。

　　丹尼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已经侯在楼下多时。他上前为沈乔尔开车门，见到他惨白的脸，瞬间收敛了笑容。“……这是怎么了？”

　　罗曼轻轻拍了拍丹尼的肩膀，低声解释：“没事，乔尔就是有些累了，快带他上楼。”

　　一进门，沈乔尔便将口罩和围巾粗暴地扯下。他甚至没有和在客厅里忙碌的博恩和琳达打招呼，就径直走向卧室。

　　他身体里那份根深蒂固的反骨被彻底激发。在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血腥、汗水、病菌以及刚才在车上的失控后，他迫切需要洗去身上所有屈辱的痕迹。

　　“乔尔，先坐下休息。”博恩看到他摇摇晃晃的身影，立刻放下手中的袋子。

　　“不用。”沈乔尔的声音沙哑而强硬，“我要洗澡，刮胡子，换衣服。不要跟过来。”

　　丹尼上前一步：“老大，你现在不能一个人待在浴室里，万一——”

　　“出去。”沈乔尔狠狠瞪他一眼，声音虽然微弱但严厉，“我自己可以。”说罢，把门狠狠一带。

　　丹尼和博恩对视一眼，想进又怕激怒他，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丹尼，”杰米娅叫住丹尼，声音压得很低，“乔尔经历了很多事情……越是痛苦越是不会开口。他最怕给人添麻烦，也最爱硬撑。你就多多包涵吧，辛苦你了。如果有任何事情，你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杰米娅指了指浴室：“我在浴室里面放了矮凳和防滑垫，温度也调高了。但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她拉着丹尼的手，坐到沙发上，继续细细地叮嘱：“千万别和他硬碰硬。如果一旦声音变了，或者里面没动静了……你就得马上进去。千万别让他摔着或者着凉了…”她继续轻声交代，递给丹尼一张写着她和卢卡联系方式的卡片：“冰箱里已经装满了吃的，卢卡每隔几天会送一些东西过来…但别让乔尔知道，他会有压力。”

　　丹尼郑重地点头，收起了卡片，拍了拍杰米娅的后背：“您放心，阿姨，我能照顾好他。”

　　*

　　浴室里水声与咳声断断续续。

　　门外，丹尼每一秒都像被拉得很长。他有好几次都想闯进去，却还是硬忍住了。

　　水声停了。又过了几分钟，门把轻转，沈乔尔慢步走出来。脸色依旧憔悴，但眉宇间已恢复往日的清爽。他已经刮干净了胡茬，浴袍下露出那几道狰狞的伤疤被防水贴密封得很严实。

　　他费力挪到床边。柔软床垫一触，积攒的虚弱如潮水涌来。

　　丹尼见状，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试图递上一杯温水：“先喝点水吧。”

　　沈乔尔闭眼，声音沙哑冷硬：“我不渴。你先出去，丹尼。”

　　丹尼叹气退出，却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房间内，沈乔尔的心脏开始无力地加速跳动，伴随着一阵阵的头晕和虚汗——这应当是低血压和低血糖同时发作。他知道自己急需糖分，否则可能会昏倒。

　　他侧头望紧闭的门，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只能攥紧被单，用意志对抗极限，直到眩晕稍稍平息。

　　*

　　门外，站了很久的杰米娅终于开口：

　　“乔尔，出来吃饭。你不能让你的电池饿着。”

　　她随后轻轻推开了房门。丹尼紧张地随在她身后。

　　杰米娅一眼就看到了沈乔尔毫无血色的脸。她没有理会他的紧绷，直接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好了，孩子，”她声音里带着母亲的温柔，“你已经尽力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巧克力块，接过丹尼手里的温水。

　　“乔尔，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人，但你的身体实在需要燃料。”杰米娅的语气平静，直接引用了沈乔尔最深的软肋：“这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博恩和丹尼。这是为了艾丽丝。”

　　她将巧克力的包装撕开，递到他嘴边，语气坚定却温柔：“你攒足能量了，才能早日见到她啊。”

　　沈乔尔墨色眸中闪过一丝挣扎，他试图转头拒绝。但那股低血糖带来的虚弱感是如此真实，眩晕感在耳边嗡鸣。

　　最终，他那份骄傲在姑母毫不容情的温柔下，彻底瓦解了。

　　他机械地将糖含入口中。甜味和热量在舌尖蔓延，带来久违的稳定感。

　　“真乖。”杰米娅像哄小时候的他一样，满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