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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有所栖,笔落从容。 ...


  •   言幼微随他进了后院僻静的药库旁小室。张坊主掩上门,转过身,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然后长长舒了口气,露出真切的笑意,却也掺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外间传言,我初闻只当是闲人嚼舌。”他抬手示意言幼微坐下,自己也撩袍落座,“如今看来,竟是真的。李棠春李大人……那位新任漕司副使,真是你的未婚夫婿?”

      “坊主明鉴,确有此事。”言幼微垂眸应道。

      “好,好!”张坊主连连点头,眼神锐利如昔,“我并非要探听你私事。只是你既入我安济坊,我便需对你尽责。李大人清名在外,乃朝廷栋梁,你……很好。”

      他话锋一转,“如此一来,你日后在坊中,便与从前不同了。”

      言幼微抬眼,静待下文。

      “并非要你辞工或如何。”张坊主感受到她生出的一丝警觉,摆了摆手,“你的医术、心性,我都看在眼里,是安济坊不可或缺的良才。只是,既有了这层身份,许多事便需变通。”

      他屈指数来:“其一,问诊时辰需更灵活。日后若有官眷相请,或李大人府上有需,你只管前去,不必拘泥坊内定规,只需事前知会一声即可。其二,那些搬运重物、晾晒药材的粗重杂役,自有人接手,不必你再沾手。其三……”

      他略一沉吟,“你如今身份,再与寻常医师挤在大堂隔间,于礼不合,也易生事端。后院东厢那间独立的诊室一直空着,明亮宽敞,稍作收拾,明日你便挪过去吧。一应器具,用最好的。”

      张坊主所承诺她的,每一条都实实在在,而非虚头巴脑的恭喜。

      言幼微正欲回应,外间隐隐的议论声却因这半天动静,越发清晰起来。隐约能听见坊内最多舌的一位医师羡妒地说道:“砚青真是好命!日后怕是瞧不上咱们这儿的辛苦营生了……”

      张坊主自然也听到了,他眉头一皱,忽然提高了声音,向门外说道:

      “命好,是老天爷赏饭吃。可若自身没有真本事,再好的命,也接不住!”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言幼微,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砚青留在安济坊,是因她这一手银针、一份仁心,能治病救人!李大人看重她,是她的缘分;坊里留她,是看重她的本事!从今往后,该她做的事、她能救的人,一样不会少!都听明白了?”

      外间瞬间鸦雀无声。

      张坊主这才缓和了脸色,对言幼微低声道:“莫管闲言。你凭本事立身,何时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安济坊的门,永远为你开着。只是切记,无论身份如何变,医者本心不可移。”

      言幼微望着张坊主真诚的眼睛,心中那根因“婚约”而微乱的弦,忽然被一只稳重的手轻轻拨正了。她起身,敛衽,郑重一礼:

      “砚青谨记坊主教诲。”

      走出小室时,坊外偷听的众人如鸟雀般散去。陈沅立马蹭过来,挽住她手臂,小声道:“张坊主说得对……砚青,你还是我们的砚青,对吧?”

      言幼微对着她一笑,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对。”

      这时,安济坊门外已停着李棠春派来的青篷马车,车辕上那个小小的漕司徽记格外打眼。

      “砚青姑娘,大人吩咐,别院东厢已收拾妥当,请您今日便移步过去。”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响敲碎市井喧嚣。言幼微靠在车壁上,打开了一个细长的锦盒,里面是一支上好的枣心笔。

      这是周饴刚才递药箱时塞给她的,她会意一笑。这是在祝福她,即使身份转变,亦不要失去自我。在她纷繁复杂的后宅或社交中,仍保有一片可以静心书写的净土。

      心有所栖,笔落从容。

      她收好那支枣心笔,放入了药箱。车外传来漕兵开道的呵斥声,百姓纷纷避让。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隐于市井的复仇者,而是站在明处的“李夫人”。每一步都是悬崖,每句话都是刀锋。

      很快,青篷马车停在一处奢华的宅邸后门。

      “漱玉轩”临水而建,粉墙黛瓦,看似清雅,实则处处透着白年的“用心”。仆从大半是白府拨来的眼线,连守门的老仆都生着一双爱打量的眼睛。

      车帘掀起,李棠春已立在车下。他伸手扶言幼微下车,指尖在她腕间一触即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白年的眼线跟着。”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巷口。

      她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臂弯,仪态无可挑剔。

      他手臂的线条匀亭而利落,触手是温玉裹着壁垒的质感。即便隔着一层衣裳,她也能感受到肌肉紧实。

      于是,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李棠春手臂上游走。

      李棠春停步,冷冷看向她,轻轻握住了她游走的手,咬牙安抚道:

      “不必拘谨,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随从眼中,自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门一合上,立马隔绝了那些视线。

      李棠春带她绕进了一间清雅的厢房,连窗纸都用了特制的材质,从外看不清内里。

      言幼微环视四周:“大人倒是准备周全。”

      他目光落在她的药箱上,淡淡提醒道:“笔最重笔意,也最需懂笔之人。收好些,别被有心人污了笔意。”

      她心中一惊,问道:“大人连安济坊的动静都了如指掌?”

      “若非了如指掌,”他转身推开正房门,“怎知你今日演了一出好戏?”

      当晚,李棠春亲至她房中。

      他取出一张官驿凭信与一枚“李”字令牌推至她面前。

      “往后查事,便宜行事。”

      只言片语,却已给予她实质性的权限。

      她收下他的诚意,铺开胥江草图,“端午龙舟,三仓守备最虚。民女有一计,或可让大人亲眼见证些东西。”

      他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图上三仓位置,回了个“可”字。

      “构造图,顾衣稍后给你。”

      交易达成,他转身欲走。

      “大人留步。”言幼微取出一个稍大的白瓷瓶,“此药于缓解基础上,加了固本之效。大人连日劳心,可同服。”

      李棠春脚步一顿,回身接过瓷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

      “有心了。”他纳入袖中,未再多言,身影没入夜色。

      言幼微看着空荡的门口,敛去笑意。与虎谋皮,每一步都需计算分明。

      翌日,她早早起来梳洗,同他一起用早膳。她细致环顾一圈,发现屋内陈设更显玄妙。

      左侧是女子闺房,锦帐绣帷;右侧却是男子书房,案牍如山。中间仅以一座十二扇紫檀屏风相隔,屏风上绘着《韩熙载夜宴图》,人物栩栩如生,偏偏在关键处留了几处空白。

      言幼微指尖轻抚屏风上一处空缺,轻笑一声。“从这里,正好能看见院门。”

      “从这里,”李棠春在屏风另一侧坐下,“也能看见彼此。”

      二人隔屏对坐,身影投在绢素上,既亲密又疏离。

      下午,白年府上的帖子便递到了别院。措辞客气,言道听闻李大人喜事,特在府中设下小宴,邀几位同僚为李大人及未来夫人道贺,务必赏光。

      言幼微接到李棠春让人传来的口信时,正对镜整理着一支新簪的珠花。镜中女子眉眼沉静,看不出半分待嫁的喜气。

      赴宴前,李棠春踏入她暂居的东厢。他一袭靛蓝直裰,退去了几分官职之象,却更衬出他骨子里的清贵冷然,唯有一双眼眸仍似料峭春寒。

      “白判官府上宴饮,不必拘束,但也需谨言。”

      他说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然后亲自为她递上了一套衣裳。她抖开,衣料是上好的吴绡,走动间似流水潺潺,清雅却不失身份。

      见她生出了几分欢喜,他摊开手心,露出了一支海棠响铃簪,铃坠雕成海棠模样,行动时叮咚作响。

      言幼微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李大人似乎喜欢海棠?”

      “嗯,我素爱海棠。”说完,李棠春有一瞬的失神,又说道:“李府植有一园西府海棠,暮春时节堆锦叠绣,开得极好。”

      她没料到他会接这句话。

      更没料到,他会用这般寻常的、甚至带点回忆意味的语气,谈起千里之外家中庭院的一隅。

      清贵是真,孤高是真,可此刻谈及旧家花木时,那眉梢眼角极其短暂松懈的一线,却让她窥见了几分近乎“人”的的东西。

      她听着,脑海里竟无端勾勒出一幅画面——月下棠影落在青石径上,风过时簌簌如碎玉,而他或许曾独自提灯走过,衣摆拂起满地浅绯。

      原来那样一个地方,养出的是这样一个人。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发间的簪子,回道:“谢大人。”

      李棠春为她正了正簪子,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白府宴设在水榭,比接风宴规模小些,在座的却都是转运司及苏州府衙的核心人物。言幼微与李棠春并肩而入时,所有目光立刻汇聚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探究。

      白年笑容满面地迎上,目光在言幼微发间那支海棠簪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上座。

      “李大人,砚医师,快请入座!今日不谈公务,只叙情谊,恭贺二位佳偶天成!”白年举杯,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一位与白年交好的通判笑着开口:“砚医师气质不凡,想必家中亦是书香门第。不知此番来苏,是长住还是小憩?这婚期……”

      言幼微放下银箸,目光清凌,黯然回答:“家中父亲早逝,母亲早无音信。此番南下,一是依约,二也是散散心。婚期之事,但凭长辈与李大人做主。”

      李棠春眼里露出怜惜,接过话道:“此事不急。本官与青儿均初至苏州,尚需适应。眼下漕务繁杂,待理顺之后,再议不迟。”

      他一句“青儿”唤得自然无比,手臂亦在桌下极轻地虚揽了一下她的椅背,姿态亲昵而维护。

      白年哈哈笑道,目光在言幼微与李棠春之间逡巡:“李大人真是体贴!是该让砚青姑娘好好逛逛这苏州城,熟悉熟悉‘家’中景致。”随即话锋一转,似随口闲谈:

      “听闻泉州港近来繁华,砚青姑娘家的海贸生意想必更是红火吧?”

      言幼微闻言,眉眼间染了丝寄人篱下的哀愁与疏离,轻声道:“舅父家业,民女深处闺中,并不熟知外间经营。只依稀记得......家中似更常走两浙路的丝绸与瓷器。泉州风物,离乡太久,倒有些陌生了。”

      他见她低眉敛目,将手边一盏糕点向她推去半分,似在安抚。

      二人对面,坐着一对众所周知的恩爱夫妻。几轮敬酒后,那娘子见夫君袖口不慎沾了点滴羹汤,侧身用一方素帕为他轻轻拭去,还顺手将那道微皱的折痕抚平。

      那官员垂眸看她,目光温存,全案宾客皆会心一笑。

      言幼微将这细微举动看在眼里。她与李棠春如今对外亦将是夫妻,似乎也该有此类合衬之举。

      好巧不巧,恰逢李棠春举杯时,云青袖口亦染了星点酒痕。言幼微心下一动,依样学样,也取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按上他的袖口。

      可模仿哪能比得过那真夫妻的自然,那动作终究是有些生硬,擦拭的力道也时轻时重。当她试图抚平那袖口褶皱时,手不经意地擦过他腕骨肌肤。

      她本欲收手,可指尖下他腕骨的线条清晰利落,皮肤触感意外地好。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来回摸了几下,像确认一块上好徽墨的质地,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李棠春脸一黑。

      李棠春正与旁人说话,语速未曾稍减,因言幼微这番举动,话音落处喉结滚了一滚。他收回手,广袖垂下,遮住了方才被她仔细擦拭过的地方。

      言幼微这才恍然回神,倏地坐直,耳后染上了一层薄红。

      气氛正酣时,一位自诩风雅的员外郎命人呈上一卷画轴,朗声笑道:“今日李大人与砚青姑娘佳偶初定,在下特备此画助兴。此乃前朝周侍郎的《韩熙载夜宴图》摹本,虽非真迹,却也难得,请诸位共赏。”

      画卷徐徐展开,宴饮、清吹、夜乐诸景次第呈现,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几位官员围拢品评,多着眼于画技精妙、人物生动。

      可此时,一位曾在言知州手下任职的林姓官员,目光在言幼微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似在回忆什么。

      李棠春将这位林姓官员的反应尽收眼底,面色未改半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心有所栖,笔落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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