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玉面官？活阎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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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而行。车厢之内，他周身的淡淡酒气，与她身上的青蒿苦香在此方寸之地相遇、纠缠，恍若一段避无可避的因果。
行至半途，一直闭目养神的李棠春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砚医师。本官离京前，曾得一位长辈叮嘱说，苏州人杰地灵，尤多隐世良医。”
他缓缓睁眼，面色在晃动的车帘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目光却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继续问道：“本官方才饮宴归来，忽觉体内有异，似有一股阴寒之气游走肺腑。”
“恰想起席间唯有砚医师，近身为本官斟过酒。医师既精于岐黄，不知可否为本官解惑？”
话落，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湿滑石板的声响。
言幼微恭顺回道：“大人初到苏州，想必水土不服。若大人不弃，民女可开一剂缓解的方子。”
李棠春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眼底转为一片幽冷之色：“如此。不知砚医师惯常开的是救人的方子，还是要命的方子？”
当然是救人的方子。
她下毒也是有底线的，虽然李棠春中的是她的“私人定制”款，但她也是迫不得已。
她的才学胆识不输这世间的男子，她亦渴望，有朝一日能为父昭雪，光明正大地步入那东京的太医局。
想到这里，言幼微有些黯然神伤。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原是已到别院。言幼微趁机忽略那尖锐的问话，温婉提醒他：“大人，我们到了”，而后赶紧下了车，侧身垂首立于一旁。
见她下车如此利落，李棠春不疾不徐地动身。他躬身出现于车辕处，两名亲随早已无声地侍立车旁。可他并未急于踏下，而是先将眼前超规格的别院和等候的一众随从扫视了一圈，随后才从容地落地。
整个动作像在完成某种风雅的仪式。
待他站稳，言幼微一福身，正转身上车时，他却先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幽幽说道：
“本官的别院，清静少人。医师不妨同往，我们好好探讨一番医道，免得这苏州的水土，伤了更多人。”
她心中一凛。
这哪是讨论医道，分明是请君入瓮，瓮中炖她。
不过言幼微面上没露怯，反而迎着那迫人的视线，带着关切笑说道：“大人说的是。这医道嘛，民女倒是随时可探讨。”
“只不过，大人舟车劳顿，更需清静，还是多休息为好，这样才恢复得快。”
李棠春看向她，她笑得温婉恭敬，像戴着一张精致又伶俐的面具。
“苏州的雨看似绵软，实则寒入筋骨。砚医师行医济世，也要当心，莫被这雨水冻伤了自己。”
说完，他不再看她，此刻他确实更想清静片刻，于是转身随着一众仆从进了别院。
回到主屋的李棠春，掩上门后快步走到盆架前，以指探喉，将方才饮下的酒水茶汤吐出了些许，又自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药粒吞下。过了一会儿，他苍白的脸色渐渐回转。
他走到窗边，指尖捻着窗台边一盆芍药的叶片，目光望着言幼微离去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片刻后，只低语了一句：
“今日之事，本官记下了.”
接风宴后，恰逢旬休。而在一处地窖内，四壁布满了蜿蜒阴湿的水痕。
一盏孤灯在角落摇曳，将李棠春的身影投在斑驳砖墙上。他正批阅着自州衙调来的卷宗，手边一盏清茶早已冷透。
这漕运账目做的倒是周全，可做账之人倒霉在碰见的是李棠春，再全的假账也难逃他于钱粮河道中磨砺出的眼力。
他虽奉命来查“水枢”，可这水枢究竟是何物、如何运作，陛下只含糊地丢下一句“漕弊严重与水枢相关”，便再无交代。但既然陛下特意点出漕弊，那这“水枢”也必在漕运系统中留下了蛛丝马迹。
于是，李棠春决定以“清查漕弊”为刀，先从那最基础也最易出纰漏的漕丁公食银入手，层层剥开，看看这潭浑水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而漕丁的公食银，贪墨最严重的便是吴县。面前奄奄一息之人，正是吴县管理着漕丁，又恰需向上级打点的小头目，张茂。
作为一路监司，李棠春深谙此道。转运副使虽经度一路财赋，监察州县官员，但他无法越过提点刑狱司对张茂动用私刑。
于是，他不曾对张茂动一指，只命人轮番问话，不准其合眼，让张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天了。
张茂的意志在无声的煎熬中被一寸寸磨蚀，心中早把李棠春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嘴上也未停过：
“我呸！什么狗屁玉面官，你他妈就是活阎王，真应该让百姓瞧见你这副虚伪的模样，有本事直接杀了我！”
李棠春仿佛没听见，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张茂双眼通红，恨不得上去撕了面前喝茶之人。
终于在第四日，在李棠春放下笔，淡淡瞥来一眼时，张茂的意志彻底崩断。
“城西……玄妙观菩提树旁的一块深色地砖……”声音嘶哑如破絮，“账本就在那地砖里。”
李棠春凝视他片刻，决定亲自去一趟玄妙观。
窖室重归寂静，只闻张茂粗重喘息。李棠春转身，看着面无人色的张茂，嘱咐其他人：“都看好了，仔细些，别让他死了。”
说完，他然后带着亲随和几名暗卫出了门。
到玄妙观后，李棠春按照张茂所说，果真在菩提树下的一块地砖里找到了一册蓝皮账簿，只是埋得深，挖出来费了些时间。
佛门圣地，本该最为清净，却藏着见不得光的名册。李棠春冷脸翻着这本账册。
他翻开，墨迹工整，记录清晰，确是名册。
此时恰传来急报：“大人！吴县令……今晨已挂印弃官，不知所踪！一同消失的，还有……还有漕帮三条货船。”
他缓缓合上账册，没有震怒，眼底滑过冰冷的了然。
“跑得倒快。”
翌日，公门再开，天光还未亮，苏州安济坊内已飘起了药香。
这是太医局奉旨设立的惠民医馆，专为贫病者施医赠药。青石板路上露气未散，医者们已在药库清点药材。若有霉变之品，需一一检出销毁，录册备查。
言幼微正专注地将晒干的艾叶分装入袋，直到一小片干艾叶被她无意识捏碎了，才泄露出她心底并非全然的平静。
从别院归来，李棠春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眸，总在她专注时悄然浮现。她忍不住反复揣摩着他那夜掂量金锭时的神情。
“砚青姐姐，”小医徒捧着账册跑来，“这批艾叶品相真好，比官药局的还强些。”
言幼微接过开始核对着数量，指尖在“艾叶，三十斤”处轻轻一点，温柔说道：“都是乡民们按古法晾晒的，药性保留得完整。”
窗外，几个老病号已在廊下等候。
“砚医师，我家夫人旧疾又犯了，夜里总不安枕，请您过府瞧瞧。”一名穿着体面的管事悄步进来，递上一张名帖并一小锭银子。
她接过名帖，是城中粮商钱才的夫人。她将银子推回，说道：“诊金按例即可。夫人之疾是心火所致，可知是何故？”
管事连连点头，愁眉不展：“医师明鉴！家里几条船的货都在码头搁着，新来的李大人查得严，耽搁一天便是流水般的银子，老爷夫人哪能不急？”
她抓药的手未停，随口问道：“听闻这位李大人，铁面无私？”
“表面是瞧不出，下手狠着呢！”管事神色微妙，凑近了些说道：“我还听说，李大人前些日亲自到吴县码头去查漕丁的公食银！娘的，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官问这等小事！”
管家面露痛苦：“吓得那吴县令都跑了，这是铁了心要整这苏州漕运呐！听闻今晚白大人设宴，想让那李大人手软一些。”
她面色不改，默默包好最后一包药递给管事，嘱咐了几句饮食忌口。待管家走后，她唇角一弯。
下手狠好啊！这是优点。
他下手越狠，她寻父的希望便越大。
到了夜里，胥江河上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随着水波飘荡。
最大的那艘画舫里灯火通明，映得周遭河水都泛着金红。席间，白年做东，李棠春居主位，席间除了几位本地乡绅，还有两名掌管漕粮仓储多年的老吏。
酒过三巡，席间两名老吏便开始大倒苦水，言及漕运损耗实属难免，历年惯例如何，若严格按新章程，恐激起民变云云。
言语间，软硬兼施。
李棠春指间闲闲搭着酒杯，静听不语，也不轻易再碰席间的饮食。只在无人留意时，他搭在膝上的左手会极轻地按过腹部，随即松开，快得像是错觉。
阴影里，一道目光正透过珠帘冷冷窥视。
就是现在。
言幼微对着身后一个端着果盘的侍女极轻地点了下头。侍女会意，低头快步走向主位。她借着为李棠春斟酒时，用宽大的袖摆做遮掩，侧身将一枚用特殊蜡封好的蜡丸，迅速塞入他手心中，低若蚊蚋：
“砚医师嘱交大人。”侍女低语，旋即退开。
李棠春面色丝毫未变，只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不多时，他借口更衣，离席走向画舫尾部无人之处。
他捏碎蜡丸，取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借着舫外透来的微弱灯火，一行清秀的字显现：
“白之根基，在胥江三仓。账册半本，可窥一斑。解药需以诚意换。”
他抬眼，望向画舫内依旧喧闹的灯火，随后捻碎纸条，撒入河中，看着碎屑被夜河吞没。整理了一下衣袍后，李棠春一脸平静的重回了席间，与白年继续推杯换盏。
言幼微在阴影处看得分明。饵，已送入鱼口。
她不再停留，身影没入岸边的夜色。雨后的空气有些清凉，她却感到一丝久违的躁动。
终至夜深，李棠春所乘的马车已停在别院门口。言幼微灵活地爬到别院后墙的一棵高大古树上。她看准李棠春的书房窗户，运足力气将裹着账页油纸包与青瓷瓶轻轻一掷——
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哐当”一声，窗纸应声而破。
那青瓷瓶，不偏不倚正滚到李棠春的脚边。
这瓶也太会滚了。
她满意地感叹完，便一道烟似的下树跑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安济坊后院的门被轻轻叩响，来人是他身边的亲信顾衣。
“砚医师，大人有请。”
她提起早已备好的药箱，随他步入雨夜。
别院书房内，李棠春坐在孤灯下，那油纸包与青瓷瓶搁在他的手边。
她先依例诊脉。指尖下的脉搏，滞涩感似乎比昨日更明显了些，他竟然未服用她昨日开的只能缓解表象的药方。
“大人脉象，郁结未解，湿邪犹在。”她收回手。
李棠春终于抬头，审视她，阴阳怪气道：
“是么？本官还以为，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玉面官？活阎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