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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见璞审玉 ...

  •   春旭阁临水而筑,三层飞檐,确是京城文士学子最爱流连的清谈之所。
      三楼最里的听松雅间,窗棂半开,正对着后院几株姿态遒劲的老松枝丫,松风伴着隐约的水声传入,倒是别有一番清幽。
      晏昭临已坐于窗边主位,陆止戈并未同坐,只沉默地侍立于门内一侧,身形将内外视线自然隔断。
      赵衍来得很快,当他被引至听松门外,目光扫过门前垂落的竹帘与门内隐约可见的沉静身影时,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能在这时轻易订下春旭阁最佳雅间的人物,绝非寻常。
      他整了整微皱的青衫衣摆,掀帘而入,朝着窗边那昳丽得近乎有压迫感的身影,依足学子礼数,深深一揖:“学生赵衍,前来赴约,谢二位公子等候。”
      晏昭临正抿了一口阁中奉上的云雾茶,入口涩而不甘,寡淡无味。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将白瓷茶盏轻轻搁下,发出清脆一响。
      “既已说过,此刻毋须拘礼。”他开口,声音如冷泉击石,虽仍疏淡,却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帝王口吻,“坐。你我萍水相逢,暂以志趣相投论交即可。”
      赵衍这才依言在下首坐了,背脊挺直,眼中虽有对面前二人身份的揣度与敬畏,更多的却是一种观点即将得到倾听与碰撞的兴奋。
      陆止戈已经坐到炉火旁,拨弄着红泥小炉里的炭火,铜壶中的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微的嘶鸣。
      随后默不作声地提起,娴熟地烫杯、醒茶、高冲低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将一盏新沏的茶轻轻推到赵衍面前,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多谢……陆兄。”赵衍接过,道谢后才看向晏昭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公子,方才学生去慈安苑,见那几个小的已能吃上热食,心中快慰。由此,学生便想,一院孤儿之温饱易济,然天下间,类似慈安苑这般需要庇护,或境遇更堪忧者,何其之多?”
      他眼中闪着光,那是未经世故磋磨的理想光芒:“学生家乡在岭西边郡,见过塞下流民,也见过农户终年劳苦仍难果腹。治大国如烹小鲜,圣人诚不我欺。然这‘烹小鲜’的火候与佐料,究竟为何?学生愚见,或可自慈安苑这般微末处窥得一二,首要者,在有序与有心。”
      晏昭临指节轻叩桌面,示意他继续。
      这动作让赵衍受到了鼓励,语速加快了些:“有序,便是规制。慈安苑能有片瓦遮身,是因一位致仕官员捐宅所设,然其维持,全赖附近善心人有一顿没一顿的接济,终非长久。若有朝廷或地方明定章程,划拨些许钱粮,指定人员管理,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保障,便能活人无数。推而广之,赋税、农桑、水利、边贸……万事皆需一个清晰可行的序,而非全凭官吏一时良心或豪门一时兴衰。”
      “那有心呢?”晏昭临问,目光落在赵衍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有心……便是为政者,乃至为学者,心中需常存一份对民生疾苦的体察。”赵衍的声音低了些,却更恳切,“非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真正能看见、懂得。学生每日去慈安苑,并非仅为施舍。与那些孩童交谈,看他们如何为一块饼相让,听他们说起模糊的家乡记忆,方能真切感知何谓失去庇护,何谓生存之艰。若不知民间稼穑之苦,不解市井谋生之难,坐在明窗净几前空谈仁政德治,终究是隔靴搔痒。”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摇曳的松枝,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学生以为,真正的学问,不仅在于经史子集,更在于这烟火人间。未来的路,无论能否有幸效力于朝堂,或是归于乡野,这份‘有心’,都想守住。让身边之人,乃至力所能及之处,能因一丝‘有序’的微光,活得稍显安稳,有些盼头。”
      雅间内一时静默,唯有松风入窗,茶香缭绕。
      陆止戈添茶的手势稳如磐石,目光却几次落在晏昭临的侧脸上。
      晏昭临沉默地听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赵衍的话,质朴甚至有些天真,却与他内心深处的治国理念发生了碰撞与共鸣。
      “你的家乡,岭西……”晏昭临忽然开口,话题似乎跳转了,“若依你之见,如今最缺的是什么‘序’,最需的是什么‘心’?”
      赵衍凝神思索片刻,结合见闻,娓娓道来……
      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将松枝的影子拉长,投入室内。
      一壶茶渐渐淡了,而两人的交谈,却从一院孤儿的温饱,悄然蔓延至赋税如何不伤农本,边贸如何互通有无,乃至教化如何能真正泽被乡野。
      晏昭临的话依旧不多,每每提问却直指要害,而赵衍虽有书生意气,却因那份来自底层的实感,往往能给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视角。
      陆止戈静立一旁,看着年轻帝王眼中那极少因政务以外之事燃起的专注神采,又看了看对面那虽显青涩却目光清正的学子,心中了然。
      晏昭临今日出宫,或许本只为观察与布局,却意外地,在这春旭阁的茶香与松风里,触碰到了这庞大帝国肌理之下,一丝真实而温热的脉搏。
      而这脉搏,或许比任何奏章上的锦绣文章,都更接近晏昭临一直在寻求的答案。
      春旭阁内茶香已淡,松风渐凉。
      这一个时辰的交谈,于晏昭临而言,是比批阅十份务实奏疏更清晰的镜鉴。
      赵衍的话语,剥去了朝堂奏对那层华丽而空洞的藻饰,将岭西的风沙、边郡的寒苦、田埂间的叹息、慈安苑孩童眼巴巴的期盼……
      这些鲜活却遥远的画面,以一种质朴而有力的方式,推到了他的眼前。
      重要的是,赵衍此人。
      他眼中的光,尚未被官场的油滑浸染。
      他的理想,根植于泥土而非云端。
      他的善,带着身体力行的温度而非口头标榜。
      在晏昭临眼中,这几乎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更难得的,是一块底色纯正的璞玉。
      朝中党派倾轧,关系网盘根错节,人人背后皆有所图。
      他需要一把刀,陆止戈是这样的刀。
      他也需要一支笔,一支能书写他的意志,又能触及真实民瘼的笔。
      赵衍,或许正是这支笔最好的握笔者,出身清白的寒门,无复杂背景牵扯,有见识有抱负,更有这份难得的纯善为底。
      培养他,栽下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从其幼苗时便修正枝丫,期待他日后能长成可倚仗的栋梁,而非攀附他人的藤蔓。
      心思电转间,晏昭临已有了计较。
      时辰不早,他率先起身。
      陆止戈几乎同时动作,无声地移至他身侧稍后的位置。
      赵衍连忙跟着站起,恭送二人至雅间门口。
      晏昭临在门前略停了一步。
      窗外涌入的风带着凉意,拂动他玄色常服的广袖与衣摆,那衣料是极好的云缎,在渐暗的天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此刻随风微微飘荡,更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仿佛一抹即将融入暮色的孤峭山影。
      他并未立刻回头。
      陆止戈就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处,沉默却存在感极强。
      他无需言语或动作,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已将一切可能的风雨与窥探隔绝在外,只余一片令人心定的安然。
      两人一站一随,一静一动。
      半晌,晏昭临才缓缓侧过半边脸。
      廊下光影在他侧颜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分界线,长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思绪,只余下线条优美下颌与微抿的薄唇。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赵衍耳中,不再是之前论交时的平淡,而是染上了一丝沉静而郑重的意味,是一个掌握前途命运的人,所发出分量千钧的认可与期许:
      “今日一谈,颇有见地。望你春闱笔下,亦能有此务实求真之锐气,不负胸中丘壑,更不负这人间烟火。”
      言罢,不再停留,与陆止戈一同举步,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之中。
      赵衍怔在原地,望着那两道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玄色与深青被夜色吞噬。
      耳边回荡着那句看似只是祝福,却仿佛蕴藏着无尽深意的话语,心跳如擂鼓。
      他隐约觉得,自己今日遇到的,或许不仅仅是两位气度不凡的贵人。
      而那阵拂动玄衣的晚风,似乎也悄然吹动了他命运的轨迹。
      步出春旭阁,暮色已如浸了水的浓墨,沉沉压下。
      长街华灯初上,人影憧憧,正是最易隐匿行踪,也最易被窥探的时刻。
      行至一处背光的巷口拐角,晏昭临忽然停住脚步。
      他未回头,声音压得极低,混在晚风与远处市嚣里,几乎难以捕捉:“以你的身手,此刻带朕回宫,可能做到无人察觉?”
      陆止戈的脚步几乎与他同时顿住。
      闻言,他扫视四周,屋顶檐角、对面楼窗、往来行人中可能存在的视线。
      不过瞬息,他已将环境刻入脑中。
      他向前半步,贴近晏昭临身侧:“陛下放心,交给臣。”
      没有多余的保证,晏昭临却听懂了其中分量。“好。”
      下一瞬,陆止戈的手臂已稳而有力地环过晏昭临的腰身。
      晏昭临只觉足下一轻,视野陡然升高,檐角兽吻、翘起飞檐在身侧急速掠过,风声在耳畔呼啸,却又被陆止戈的身体挡住。
      陆止戈选择路线刁钻诡异,却总能完美避开巡卫暗卫的范围与更鼓楼定时的眺望角度。
      他气息绵长平稳,即使带着一人,腾挪起落间依旧轻盈如羽,落脚处几近无声。
      不过盏茶功夫,晏昭临双足已踏在寝宫后殿地上。
      殿内只燃着几盏落地宫灯,光影昏黄。
      陆止戈在他落地时便已松开手,退开一步,气息匀净如常。
      晏昭临径直走向御案,案上摊开的素白宣纸中央,写下两个字——
      赵衍。
      “陛下。”陆止戈的声音响起。
      “何事?”晏昭临没有回头。
      “此人……”陆止戈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最终选择直接,“是否需要臣去详查其出身背景、家族关联,乃至入京后的所有行止接触?”
      此言一出,晏昭临敲击案沿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缓缓转过身。
      昏黄光线下,那双本就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此刻却带着凌厉审视。
      陆止戈迎着他的目光,并未退缩,只是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声音却依旧平稳:“臣僭越。只是臣观陛下虽欣赏其才,留字于案,却未必全然信其表里如一。查,不过是以防万一;不查,则陛下用此人时,心中或始终存有一线未明之隙。臣愿为陛下,拂去这层微尘。”
      晏昭临眼中的凌厉慢慢退去,转变成一种思量。
      他审视着陆止戈,这位他选定无可挑剔的将军,此刻展现出的是与其武力相匹配的敏锐与稳妥。
      信任赵衍的纯善是一步险棋,但若能用,收益极大。
      而将调查之事交给陆止戈,则是为这步棋加上一道保险。
      陆止戈的忠诚或许毋庸置疑,他的能力足以完成最隐秘的调查,更重要的是,此事由陆止戈经手,意味着将这位新晋权臣更深地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利弊权衡,只在呼吸之间。
      晏昭临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陆卿总是思虑周全。”
      他慢慢说道,目光重新落回纸上的赵衍二字:“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要快,要净。”
      “臣,领旨。”陆止戈躬身,声音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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