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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观局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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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止戈行事确如雷霆。
翌日未时刚过,他便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晏昭临处理密务的偏殿中。
“陛下,查清了。”他声音平稳,将一卷薄薄的记录呈上,“赵衍,确系岭西边郡清溪村人士。父母俱在,务农为生,有一幼妹。幼时曾与同村一名唤石娃的孩童交好。自启蒙起便显聪慧,村中塾师屡赞其心性质朴,悟性过人。”
“其自岭西徒步赴京,沿途所见流民、边患、商旅、官吏百态,皆有零星笔记存留,内容与昨日所言颇能印证。”
晏昭临指尖划过记录上务农为生、徒步赴京、沿途笔记几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清白,艰辛,且善于观察思考,这背景,比他期待的更为理想。
“看来,确是块璞玉。”他放下记录,“春考在即,盯着明贤馆。各方魑魅魍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臣明白。”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
一道身影避开重重宫禁,精准地落于帝王寝殿窗外。
微不可闻的叩窗声响起三下,殿内随即传来冷淡的回应:“进。”
陆止戈推窗闪身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清寒。
晏昭临仅着素白中衣,赤足踏在地衣上,正就着烛火翻阅书卷,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半个时辰前,”陆止戈压低声音,语速清晰,“明贤馆学子周文远,独自从馆后角门潜出,去了春旭阁。他在二楼听雨间,见了一个人。”
晏昭临翻书的手指顿住,抬眼,烛火在他眸中跳跃:“谁?”
“一个叫陈老栓的老头,在城西槐树巷口支摊卖果饼为生,街坊都唤他陈伯。”陆止戈走近两步,继续道,“据查,周文远确实常去他摊上买饼,喜其甜糯。”
“但异常处在于,周文远近三次夜访陈老栓,时辰皆在亥时一刻至三刻之间。而陈老栓的果饼摊,平日惯例是亥时四刻收摊。”
晏昭临眼中慵懒之色尽褪,他放下书卷,指尖在檀木案几上轻轻一点:“亥时四刻收摊,却每每在收摊前最后一刻钟,等来这位常客?”
他微微侧首:“这周文远,背景如何?”
“回陛下,”陆止戈显然已查得透彻,“周文远出身沧浪周氏,属旁支远族,其祖父一支迁居京畿已历三代,与主宗往来稀疏。他本人文才在馆中属中上,并不拔尖,能入明贤馆,据闻是走了某位与周氏有旧的官员门路。此番春试,沧浪周氏主宗那边,似乎对他并无特殊关照,至少明面上如此。”
“沧浪周氏……”晏昭临轻哼一声,那是一个在地方上盘根错节,朝中亦有些许影响力的世家,“旁支子弟,才学中平,却能入明贤馆,本就蹊跷。如今又鬼鬼祟祟,与一个卖饼老翁定时私会。”
他目光转向陆止戈:“你的判断是,这陈老栓并非被动售卖,而是在刻意等待?只是不知周文远是否会每日都去,故而需留出这一刻至三刻的窗口?”
“陛下明鉴。”陆止戈颔首,“臣亦是此想。时间过于精准巧合。且春旭阁夜间虽也营业,却非寻常学子夜间惯去之所,更非一个卖果饼的老汉该出现之地。两人选在二楼雅间,避人耳目之意甚明。”
晏昭临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烛光将他沉思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
“一个看似与主宗疏远的周氏旁支子弟,一个城西卖果饼的老汉却在春试前夜,于非常之地、非常之时密会。”他眼中寒光渐盛,“这陈老栓,绝不止是个卖饼的。周文远其人,怕也不仅仅是才学中平那般简单。盯紧这两人,尤其是那陈老栓。查他底细,平素交往,摊子进出账目,乃至除了周文远,还有哪些人在特定时辰光顾他的饼摊。朕要知道,是周氏的手,还是别的什么人,已经伸到了哪里。”
“是。”陆止戈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凛冽。
帝王的心思转动极快,瞬间便将一个旁支学子的异常举动,与世家势力可能的渗透联系起来,令人心折。
陆止戈临去前,目光在晏昭临烛火下格外昳丽却也格外寂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旋即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沉沉的黑暗中。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芯偶尔的噼啪声。
晏昭临并未立刻就寝,他走回案前,提笔落下“周文远”三字。
墨迹未干,他盯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飞速掠过陆止戈方才的每一句回禀。
总觉有一线微光,在记忆的深潭中闪烁,却一时难以捞起。
他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动。
蓦地,他动作一顿,倏然转身,走向殿侧那堆叠如山的奏疏。
修长的手指在卷轴与纸页间快速翻检。
不过片刻,他便从一摞寻常的请安,汇报祥瑞的废话奏疏底下,抽出了一本不算太厚来自御史中丞的奏疏。
翻开,落款处是两个筋骨初显,力求工稳的字——周勉。
“周……勉……?”晏昭临挑了挑眉,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是了,御史台那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中丞,出身正是沧浪周氏主宗,亦是如今周氏在朝中官位最高,名声最清正之人。
他重新坐回案前,就着烛光,将这本他曾只快速浏览过一遍的奏疏,一字一句地细看起来。
奏疏内容是关于盐税积弊的条陈,引据详实,剖析犀利,建议虽略显保守,但框架清晰,确是一份务实之论。
晏昭临当时批了“着大司农议”,印象中,这位周勉风评极佳,不结党,不营私,连娶的妻室都是小吏之女,与京城各大世家几乎无姻亲往来,在朝中宛如一股格格不入的清流。
他将奏疏放下,提起笔,在周文远的名字旁,稳稳地写下了周勉二字。
一老一少,一在朝一在野,一为清流砥柱一为寻常学子。
两个名字并置在雪白宣纸上,中间隔着无形的沟壑,却又因沧浪周氏四字,被一根若有似无的线牵连着。
晏昭临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两个字之间来回逡巡。
烛火将他长睫的阴影投在眼下。
一夜枯坐,直至东方既白。
翌日朝议,晏昭临高坐龙椅,玄色冕服衬得他面白如冷玉。
群臣奏对如常,他的目光却数次状似无意地掠过御史行列中那道穿着深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肃穆的周勉身上。
周勉始终微垂着眼,奏对时字字铿锵,不与任何同僚有视线上的多余交汇,完美符合他一贯的孤臣形象。
退朝半个时辰后,陆止戈再度悄然入殿,身上带着晨间微露的气息。
不等他开口,晏昭临已从一堆新呈上的奏疏中抬起眼,声音平静无波:“被发现了?”
陆止戈脚步微顿,冷峻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错愕,随即凝重点头:“臣刚接到回报,今晨陈老栓的果饼摊没有出摊,巷口邻居说他昨夜收拾了细软,似是连夜离开了。”
“周文远则在馆中闭门不出,但馆内杂役回报,他今日晨起时神色惊惶,打碎了一只茶盏。”他眉头紧锁,“臣自信布置的人手足够隐蔽,行动亦万分小心,按理不该……”
“不是你的人露出了行迹。”晏昭临打断他,放下朱笔,指尖点了点案上那张写着两个名字的纸,“是对方,或者说周文远背后的人,本就打算让我们发现。”
“周文远,是一枚弃子。”
“弃子?”陆止戈眼神一凛,这个结论显然超出了他的推断。
晏昭临站起身,赤足在地衣上缓缓踱步:“春试在即,各方动作本该更加隐秘。周文远,一个才学不显,与主宗疏远的旁支子弟,却在此时,用如此明显且规律的方式,与一个可疑的老者频繁私会于公共场所。这不像传递机密,更像生怕别人注意不到。”
他走到窗边,晨光勾勒着他优美的侧影:“你查他,是因为他行为异常。但这异常,未免太刻意了些。”
“你派去的人足够厉害,未被当场抓获。但对方的目的本就不是抓获监视者,而是确认,是否有人被吸引了。陈老栓的消失,就是信号。他们知道被盯上了,果断切断了这条线。”
陆止戈深吸一口气,迅速理解了其中的关节:“所以,周文远这枚棋子,从被安排与陈老栓接触开始,就注定要被牺牲?只是为了试探?”
“试探朝中是否有人,或者说,是否有朕这边的人,会对明贤馆,对春试的异常动向如此敏感,反应如此迅速。”晏昭临走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两个名字上,尤其在周勉二字上停留片刻,“沧浪周氏,周勉……”
“好一个清流孤臣。用一枚无关紧要的旁支弃子,来钓一钓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心思各异的鱼。”
陆止戈眸中锐光一闪,方才的凝重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了然,甚至隐隐透出兴奋。
“臣明白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像绷紧的弓弦蓄满了力,“如今朝野皆知,臣是陛下亲手提拔,唯一可算陛下的人的臣子。无论明枪暗箭,他们最先要试探,要掂量的,自然也是臣。”
晏昭临微微抬眸:“怕了?”
“怕?”陆止戈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低笑,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惧意,反而有种被点燃的战意。
他向前踏了半步,阴影笼罩下来,目光灼灼地锁住晏昭临:“臣求之不得。”
他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朗,那笑意不再收敛,带着武将特有的、近乎狂放的侵略性:“知道臣是陛下的刀,是陛下的盾,是陛下如今立在朝堂上最显眼的那杆旗——这再好不过!”
他气息微促,胸膛起伏,显然情绪激荡:“他们来试,来探,甚至来折,臣都接着。正好叫他们看清楚,陛下选的人,是什么样的成色。也叫他们记牢了——”
陆止戈话语微顿,目光拂过晏昭临的脸庞,最终落回帝王清冷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动臣,便是动陛下。而这代价,他们付不起,也不该有胆子来付。”
这番话已不止是表态,更是一种宣告。
他将自己彻底置于靶心,非但无惧,反而以此为荣,以此为刃。
那份隐隐的兴奋,源于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更源于一种近乎偏执的归属与捍卫。
他乐于成为帝王权柄最锋利的外延,也乐于用这种方式,向所有暗处的目光宣示他与帝王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