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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往明贤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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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昭临猛地侧过头,两人过近的距离与腰间不容忽视的触感,终于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动作是何等逾矩。
他眉头一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强装的镇定:“放开朕。”
陆止戈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揽在他腰侧的手,指尖却留恋那截柔韧的弧度,撤离得有些缓慢。
他目光依旧灼灼,追着晏昭临的脸,追问:“陛下觉得臣画得不像么?”
“挺像的,”晏昭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视线落回画上,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客观评价道,“你画功也不错。”
得到肯定,陆止戈眼底的光彩更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与一丝得寸进尺的试探:“陛下喜欢吗?若是喜欢,臣便将它装裱起来,就挂在这寝殿里,可好?”
晏昭临没有回答,只是蓦地转身,径自朝膳桌方向走去,用行动表示了拒绝。
陆止戈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脚步,这一看,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玄色寝衣下摆晃动间,若隐若现的一双赤足。
足形秀气,肤光白皙,踏在深色的绒毯上,宛如玉石落入墨砚,冲击着视觉。
他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声音里染上了真实的担忧,脱口而出:“陛下……脚不冷吗?”
晏昭临恍若未闻,不予理会。
陆止戈却几步跟了上去,语气愈发执着,带着一种近乎管束的关切:“陛下,春日地气尚寒,赤足真的会受凉的。”
“铺着地毯。”晏昭临头也不回,敷衍地应了一句。
“有地毯也会冷的。”陆止戈的目光紧紧胶着在那双随着步伐微动的玉足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晏昭临终于察觉到身后那过分专注的视线,他倏然回头,正正撞见陆止戈紧紧盯着自己双足的眼神。
他心头莫名一跳,一股被冒犯的羞恼瞬间涌上,猛地一扯衣摆,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双脚,怒斥道:“看什么看!”
陆止戈这才被迫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失望,低声应道:“……臣只是担心陛下受寒。”
晏昭临完全无法理解他那古怪的眼神,只觉得这人行事愈发莫名其妙。
恰在此时,宫人捧着膳食鱼贯而入,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像是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借口,晏昭临立刻板起脸,对着陆止戈的方向,语气硬邦邦地命令道:“过来用膳!”
陆止戈的目光落在晏昭临执箸的指尖,一刻钟,便将他动筷的次序、停箸的迟疑,悉数刻入眼底。
“看什么?”晏昭临眼皮未抬,嗓音里浸着惯有的冷意,“再瞧,眼珠子给你剜了。”
陆止戈低笑一声,到底没再越界,只将那道被多动了两筷的清灼时蔬,默不作声地推近了些。
膳毕,宫人悄声撤下碗碟。
陆止戈于渐沉的暮色中问道:“陛下今日还练字么?”
“不练了。”晏昭临起身,玄黑常服袖摆掠过案几,低头盯着桌面的奏疏,“这些奏疏,看得人心烦。”
陆止戈随即跟上:“臣陪陛下。”
“陪?”晏昭临侧首睨他,眼尾迤逦出一线浅淡的嘲讽,“是想瞧朕如何理政,还是想探朝议的风向?”
“臣不敢。”陆止戈答得从容,手却已执起那方徽墨,于端砚中徐徐推转开来,“只是陛下批阅奏疏时,神思专注,侧影如画,臣百看不厌。”
“去那边磨。”晏昭临抬指一点远处窗下的矮案,语气不容置喙,“离朕远点。”
陆止戈从善如流地退开,墨锭在他掌间匀速打转,目光却如影随形,黏在御座之上。
晏昭临凝神披览,眉心渐蹙。
手中朱笔悬停,终是“啪”一声轻扣在笔山上。
“陆止戈。”他忽然唤道,声音里压着一丝罕见的躁意,“你说,朝中这群人,是不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闲出了癔症?”
陆止戈缓步走近,瞥见摊开的奏疏。
通篇洋洋洒洒,不过是在论证某地祥云之形酷似麒麟,乃陛下圣德感天之兆。
“陛下息怒。”他嗓音低沉,带着砂砾般的质感,“太平年岁,总有人想以奇巧之言博天听。只是……”
他话锋微转,指尖轻点奏疏末尾:“这祥云出现之地,恰是刘御史妻族所在郡县。上月,刘御史曾上本弹劾该郡守仓廪亏空。”
晏昭临眸光倏然一凛。
他重新执笔,在那浮夸辞藻旁,落下力透纸背的朱批:
云形如何,岂关治绩?着该御史三日内,据实陈奏郡仓明细。倘有虚饰,两罪并究。
笔锋收势,他抬眼看向陆止戈,眼底似有幽光流转:“将军不仅善战,于这朝堂之下的弯绕,嗅觉也颇灵。”
陆止戈俯身,气息拂动晏昭临耳畔碎发:“臣只是见不得这些琐事,扰了陛下心神。”
他的视线掠过年轻帝王微敞的领口,又克制地移回那叠奏折上:“况且,陛下皱眉的模样虽也好看,但臣还是更爱看您执子落定,洞若观火时的神情。”
晏昭临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却只冷声道:“油嘴滑舌。既如此,去将记载前朝言官以祥瑞谋私的十则案例抄录下来,明日早朝前呈予刘御史。”
“臣,领旨。”陆止戈应得干脆,眼底笑意却深了几分。
他知道,陛下又将这朝堂,当作一方新棋盘了。
而自己,已从局外的观棋者,成了他指尖落下的子。
棋局渐开,博弈方酣。
而那于墨香与奏疏间无声流转的牵扯,远比直白的拥抱,更令人心驰神荡。
“还有一事。”晏昭临执笔的指尖微微一顿,侧目时,一缕乌发自耳后滑落,“明贤馆的春试,是否就在这几日?”
他提及的明贤馆,乃先帝晚年所设,意在择选,不拘经学章句,更重策论实务与韬略骑射,专为选拔能任实职的干才。
这些年,它渐成寒门俊杰与世家庶子晋身的重要阶梯,亦暗中牵动着朝堂新旧势力的消长。
陆止戈目光微凝,随即颔首:“陛下记得没错,春试之期,正在三日之后。”
他略一沉吟,补充道:“臣听闻,此番应试者中,颇有几位地方上来的翘楚,文章意气皆是不凡。”
晏昭临丢开朱笔,指尖按了按太阳穴,旋即赤足踏上地面。
“更衣,”他声音里透着一丝果决,“朕要去明贤馆。”
陆止戈并不意外,只沉声应道:“臣去安排仪仗护卫。”
“不必兴师动众。”晏昭临已走向屏风后,身影朦胧,声音却清晰传来,“备常服,你随朕轻车简从即可。朕想看看……”
他语气微凉:“那些未来或许要立于这朝堂之上的人,在毫无预备之时,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要看的,不仅是文章,更是心性。
在这选拔的关键时刻,谁人镇定自若,谁人惶然失据,谁又能在意外之中展露急智与本色,都将成为他心中即将落子的备选。
明贤馆坐落城中东街,青砖灰瓦,古柏森然。
因春试临近,馆内往日纵论天下的喧腾之气尽数收敛,唯见廊下、石阶、竹林中,皆是手不释卷,蹙眉默诵的身影。
空气里紧绷着无声的喧嚣,是笔墨与野心在纸页间摩擦的声响。
晏昭临与陆止戈便服立于馆门内侧的阴影处。
晏昭临双臂交叠,目光缓缓掠过那一张张或凝神、或焦虑、或亢奋的年轻面孔。
努力是足够的,可其中有多少是真正在思索治国安邦之策,又有多少只是为求一纸功名,将圣贤之言嚼成了攀爬的阶石?
陆止戈站在他半步之后,身形如山,他看见晏昭临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厌倦。
他蹙蹙眉。
便在此时,一阵松脆的油香,混着隐约的芝麻与糖饼气息,突兀地破开满园墨味,随风钻入鼻尖。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人自馆外信步而来。
来人年岁甚轻,一袭半旧青衫洗得泛白,面容清俊,眉眼间却无半分临考前的惶急。
他手中拎着两个以油纸妥帖包好的包裹,热气蒸腾,香气正是由此散出。
他步履从容,甚至带着点闲适,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
行至近前,他自然注意到阴影中立着的两人。
目光在晏昭临过分昳丽的容颜上停留一瞬,又在陆止戈即便常服也难掩的渊渟岳峙气度上掠过。
年轻人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无惧色,只略一思忖,竟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油纸包,坦然问道:“二位,可要用些点心?刚出炉的,还热着。”
晏昭临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另一只手,以及那与寒窗苦读全然无关的闲适姿态上:“临考在即,旁人恨不能将时辰掰作两瓣用。你倒有闲心,惦记着口腹之欲。”
年轻人笑了笑,那笑意干净,带着些看透的豁达:“临阵磨枪,纵能增三分光亮,也改不了枪之钝锐。胸中若真有丘壑,不差这三日,若是草莽,再抱佛脚也是徒劳。不如让心神松快些。”
他将手中的油纸包轻轻一提,那温热的食物香气似乎也随着他的动作氤氲开来。
“学生并非耽于口腹。只是觉得,心神若绷得太紧,反易失了清明。况且,”他略顿了顿,目光清澈地迎向晏昭临审视的视线,“这吃食也并非为我自己准备的。”
“哦?”晏昭临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允许了对方继续说下去。
“学生每日此时,都会去一趟西街的慈安院。”赵衍的语气自然了许多,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那里收容了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稚子,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饿得快。”
他说着,轻轻晃了晃油纸包:“读书所求的‘明理’‘济世’,若连眼前一隅的啼饥号寒都视而不见,那圣贤书读来何用?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他话音落下,周遭仿佛静了一瞬,连穿廊而过的风都显得小心翼翼。
这番言论,在此刻埋头经卷、只求金榜题名的明贤馆中,着实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大胆。
晏昭临沉默地看着他,并未立刻赞许,反而问道:“每日都去?不误学业?”
“每日都去。”赵衍答得肯定,“来回不过半个时辰,权当舒活筋骨。况且,见见那些孩子,反而更能让人沉下心来,知晓为何而学,比枯坐空想,或许更有益处。”
陆止戈在一旁静听,他看见晏昭临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
“有趣。”晏昭临终于又吐出两个字,目光从这人脸上移开,复又扫过馆中那些苦读的身影,最后落回他手中的油纸包上。
“你方才说,胸中丘壑不差这三日。如今看来,你的‘丘壑’,倒是与旁人不同。”
年轻学子见对方不仅没有斥责自己不分正业,反而似有探究之意,眼中光彩更盛,那是一种遇到知音般的欣喜。
他再次侧身,指向春旭阁的方向,邀请愈发恳切:“学生浅见,让二位见笑了。春旭阁清静,若二位不弃,容学生先将这饼饵送去慈安院,随后便来烹茶相候。方才听这位……”
他看向晏昭临,斟酌了一下用词:“听公子所言,似乎亦不喜空谈。学生于慈安院一事,还有些许未成形的想法,或许可作谈资。”
“可。”他声音随风传来,比先前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转头对陆止戈道,“我们便去阁中等他一等。至于慈安院,既有想法,稍后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