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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巴掌 ...

  •   晏昭临这一出敲山震虎,让殿内诸臣皆在心中重新掂量起了分寸。
      庆功宴总算是无波无澜地到了尾声。
      宴散,晏昭临径自往寝殿方向去。
      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酒意。
      他刚踏出麟德殿不远,身后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陛下。”
      晏昭临驻足,回身。
      月色下,陆止戈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灼灼。
      “有事?”晏昭临语气疏淡。
      “臣说过,晚宴后来寻陛下。”陆止戈上前两步,距离拉近到能清晰看见彼此眼中的映光,“只是臣仍有一事不明,今日午后在昭文殿,陛下为何动怒,直接将臣轰了出来?”
      “?”晏昭临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陆卿,敢在御前那般放肆言语,朕只是将你轰出去,而未施以杖责,你便该感念天恩了。”
      赵全早已极有眼色地领着宫人退至数步之外,垂首静立,将这片空间留给了君臣二人。
      “今日殿上,多谢陛下为臣周旋。”陆止戈的声音低了几分。
      晏昭临轻哼:“朕并非为你解围。”
      “臣知道。”陆止戈答得很快,目光毫不避让。
      晏昭临懒得再言,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陛下……”陆止戈再次出声。
      “你又待如何?”晏昭临侧首,眉宇间已染上些许不耐。
      陆止戈趁势又踏前一步,那股清冽的桂花冷香愈发清晰地萦绕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陛下眼下需要的,臣或许能给。”
      晏昭临终于正眼看他:“哦?你知道朕要什么?”
      “臣知道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且只听命于陛下的刀。”陆止戈言辞直接,甚至带着几分以下犯上的大胆,“陛下,选臣。臣愿将此身权柄,献于御前。
      晏昭临沉默不语,只是看着他,像是在审视他能否当得起自己的刀。
      陆止戈喉结微动,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或者陛下还想要什么,只要臣有……”
      “陆止戈,”晏昭临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只点出一个冰冷的事实,“别忘了,你是大将军陆岭南的儿子。”
      “只是名义上的养子。”陆止戈立刻纠正,斩钉截铁。
      晏昭临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空口无凭,朕,要看你的诚意。”
      夜色朦胧,两人立于宫道之上,近在咫尺,一个抛出了诱饵,一个递上了投名状。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香与无声的博弈,这一步踏出,便再难回头。
      寝殿内,宫人早已被屏退得干干净净。
      只余一盏孤烛在书案角落摇曳,吐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深远的地方衬得愈发幽邃。
      月光自窗棂无声倾泻,如霜如练,铺陈在地面上,划开一道明暗交织的界线。
      晏昭临独自坐在书案后,半张脸浸在烛光暖色里,另外半张,则被那冷冽的月辉勾勒出清晰却沉默的轮廓。
      他低垂着头,墨色的长发顺着肩颈滑落,掩去了此刻的神情,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木料,发出规律轻响。
      那并非全然平静的沉思。
      光影在他的侧脸上交错,一如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一丝极淡的弧度,在他被阴影笼罩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
      烛火噼啪轻爆了一下,火光跳跃,将他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逝的,名为野心与掌控欲的幽光,映照得清晰无比。
      像一头蛰伏在阴影深处的恶龙,终于懒洋洋地,掀开了一丝眼缝,审视着即将纳入掌中的猎物与疆土。
      寝殿内沉香袅袅,却驱不散晏昭临眉宇间的沉郁。
      他睡不着。
      确切地说,自穿越以来,他每日能真正阖眼的时间,从未超过三个时辰。
      这具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原主积年的虚弱,而属于他自己的、来自异世的灵魂,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像是被硬塞进一件不合身的华服,处处透着难以言说的窒闷与警惕。
      夜的静谧只是表象。晏昭临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座宫墙的阴影里,每时每刻都有暗流在涌动,无数双眼睛在窥探,无数种心思在算计。
      他如同走在一条悬于深渊的钢丝上,每一步都必须精准,不能有丝毫懈怠。
      他起身,赤足踩在地板上,无声地踱至窗边。
      雕花木窗半敞,夜风卷入,带着初春草木的微腥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危险气息。
      他抬起头,望向天际那轮孤悬的明月。
      清辉洒落,映在他脸庞上。
      这不是他熟悉的月亮。
      他前世所在的那个世界,天空总是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橘红色,很难看到如此清澈、如此冰冷、又如此遥远的月光。
      没有乡愁,他对原世界没有念想,也对此地并无眷恋,穿越而来时甚至没有强烈的求生欲。
      但有一种情绪,比求死的念头更为炽烈,是对被掌控、被驾驭的极端憎恶与不屈。
      他可以不要这皇位,甚至可以不要这条命,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他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一个连喜怒哀乐都无法自主的提线木偶。
      月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却没有映入丝毫暖意,只余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潮汹涌。
      “陛下。”
      一声轻唤让他的意识回归。
      这声音离得太近了,近得不像是在殿外通传。
      晏昭临眸光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窗外几尺远的那棵百年梧桐树上,茂密的枝叶一阵微动,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阴影中显出身形。
      陆止戈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张俊朗的脸此刻正从交错的枝桠间探出,眼神亮得惊人,毫不避讳地凝视着他。
      晏昭临心中警铃大作:“在树上做什么?”
      陆止戈弯起嘴角,那笑容在月色下带着几分野性的放肆:“来见陛下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深更半夜潜伏在帝王寝宫外的树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晏昭临从鼻子里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见我?又有何事?”
      陆止戈巧妙地隐藏在斑驳的树影里,让晏昭临无法完全捕捉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语气里那份看似平淡,实则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陛下,”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我能进来吗?”
      “朕不准。”晏昭临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冰冷、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他倒要看看,这位刚刚才表露了忠心的将军,敢将这份逾矩进行到何种地步。
      然而,陆止戈的行动永远比言语更快。
      几乎是在晏昭临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黑色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迅捷。
      未等晏昭临做出反应,他已利落地单手撑住窗沿,身形一闪,便已灵巧地翻越窗户,稳稳落在了寝殿之内,站在了晏昭临面前。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大胆至极,特别丝滑。
      晏昭临被他这堪称猖狂的举动弄得一怔,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凤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
      眼见着陆止戈带着夜间的凉气凑近,他想也没想,几乎是身体本能快于思考,抬手便狠狠挥了过去。
      “谁准你进来的!”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在寂静的寝殿内突兀地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晏昭临这一下丝毫没有留力,带着被冒犯的震怒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的仓促。
      掌心接触到对方脸颊皮肤的瞬间,传来了清晰的痛感。
      陆止戈的脸被打得微微偏了过去,左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在月光下透着红。
      然而,预想中的惊惶请罪或是愤怒都并未出现。
      他缓缓转回头,竟抬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发烫的颊边,然后,看向晏昭临,非但没有动怒,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反而像是被这一巴掌点燃了两簇幽暗的火苗,亮得骇人。
      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愉悦的沙哑。
      “是臣逾矩了。”他承认得干脆,目光却如同实质,紧紧缠绕在晏昭临身上,“陛下教训的是。”
      他那神情,哪里像是被帝王责罚的臣子?
      分明像是终于确认了某种边界,甚至乐在其中。
      晏昭临的心猛地一沉。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对付。
      他不怕对方的愤怒或恐惧,却对这种近乎享受的态度,感到一种失控的危险。
      “滚出去。”晏昭临的声音比方才更加冰冷,他指向窗口,逐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陆止戈却像是没听见,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陛下白日里问臣要诚意,”陆止戈的目光落在晏昭临那双因为动怒而愈发显得流光潋滟的眸子上,声音压得极低,“臣此刻来了,便是臣的诚意。”
      “擅闯寝宫,便是你的诚意?”晏昭临冷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因他的靠近而后退半分,维持着帝王的姿态,“陆止戈,你的诚意,未免太过廉价,也太过放肆!”
      “对陛下,臣无法不放肆。”陆止戈的视线大胆地描摹着晏昭临的脸,从清冷的眉峰到紧抿的薄唇,“若只是做一个循规蹈矩的臣子,如何能让陛下在万千人中,独独看到臣?如何能让陛下记住臣?”
      “朕不需要记住一个不知死活的狂徒。”晏昭临语气森然,试图用威势将他逼退。
      “可陛下需要一把刀。”陆止戈稳稳接住他的目光,寸步不让,“一把锋利、听话,且只忠于陛下一个人的刀。齐王势大,丞相门生遍布朝野,即便是大将军陛下又能全然信任几分?”
      “臣与他们不同。”他又逼近了半分,身上那股混合着夜露与淡淡松墨气息的味道,强势地笼罩下来,“臣无所依凭,唯有陛下。臣的功名是陛下所赐,臣的前程系于陛下一身。所以,臣比他们任何人都更需要陛下,也更能为陛下所用。”
      “巧言令色!”晏昭临斥道,心绪却因他这番话而翻涌。
      陆止戈说得没错,他目前确实需要这样一把刀。
      但他绝不允许这把刀反过来噬主。
      “是不是巧言令色,陛下何不试试?”陆止戈的目光落在了晏昭临刚刚打过他的那只手上,眼神幽暗,“陛下可以随时惩戒不听话的刀,就像方才那样。”
      他甚至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臣保证,绝不反抗。”
      晏昭临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将野心与忠诚,放肆与顺从,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地糅合在一起。
      像是一团包裹着蜜糖的火焰,明知危险,却散发着诱人堕落的芬芳。
      “陆止戈,你究竟想做什么?”晏昭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他发现自己正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
      陆止戈终于收起了那副带着戏谑的姿态,神情变得认真而专注,他深深地望进晏昭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臣想站在陛下身边。”
      “不是作为大将军的养子,不是作为镇威将军。”
      “而是作为,陆止戈,仅仅作为陛下一个人的臣子和利器。”
      夜风吹动烛火,光影在两人之间剧烈摇晃,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纠缠,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辨的关系。
      一个试图筑起高墙,一个执意要破墙而入。
      这场始于权力博弈的拉扯,已然掺入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危险而迷人的私欲。
      晏昭临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挨了打却仿佛尝到甜头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陆止戈或许不是他能够轻易掌控的棋子,而是一个注定要与他在这权力之巅,纠缠不休的,真正的对手与同盟。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无声地较量、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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