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帝王的训狼笔记》倾北斗

3、皇权威严

　　丝竹悦耳，舞姿翩跹，觥筹交错间，一派和乐融融。
　　然而这浮于表面的太平，终究是脆弱的。
　　酒过三巡，席间一位身着御史台官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缓缓起身。
　　他是御史中丞周勉，以恪守礼法、言辞犀利著称。
　　只见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御史特有的清正与不容置疑：
　　“陛下，臣，御史中丞周勉，有本要奏。”
　　殿内乐声稍歇，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周勉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武将席间神色平静的陆止戈身上，朗声道：
　　“镇威将军陆止戈，此番西岭建功，扬我国威，陛下不吝封赏，臣等亦与有荣焉。”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然，臣职责所在，纠劾不法，肃正纲纪，有件事关国体军纪之事，不得不察。”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并非战报，而是文书抄录，“据文书记录所示，陆将军率军出击，连破敌国三城之日，陛下允准其用兵、调度粮草的正式谕令，尚在传递途中，并未抵达边关！”
　　他举起那卷文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此乃确凿无疑！陆止戈此举，乃是未奉君命，擅启边衅！虽结果侥幸得胜，然其行径，已严重违背《晏律 军律》！‘将帅在外，未得诏令而擅兴兵者，虽功不赏，依法论处！’此乃太祖铁律，旨在防范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周勉言辞愈发激烈：
　　“今日若因陆止戈侥幸获胜，便对此等藐视君权、破坏军纪之举置若罔闻，甚至大加封赏！则日后边关众将，皆可效仿！皆可借口‘战机稍纵即逝’，便可无视朝廷法度，无视陛下权威，自行其是！”
　　“长此以往，军纪荡然无存，君命不出京畿！我大晏兵锋所向，究竟是为国征战，还是为将帅私欲？！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依律追究陆止戈擅权之罪，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刹那间，整个麟德殿安静下来。
　　乐师舞姬僵立当场，众臣脸色各异，有震惊，有恍然，有幸灾乐祸，也有面露忧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止戈身上。
　　沉重的压力弥漫开来。
　　陆止戈握着酒爵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面色沉静，但眸光已彻底冷了下来。
　　晏昭临清晰地看着台下这一幕。
　　他心中冷笑，周勉，或者说其背后之人，果然选了最刁钻的角度。
　　这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将他这个皇帝也置于了两难境地。
　　若维护陆止戈，便是枉顾国法，自损权威。
　　若惩治陆止戈，则寒了将士之心，更无法掌握军权军心。
　　就在这寂静中，晏昭临尚未开口，一个沉稳的声音，自武将首席缓缓响起，打破了僵局：
　　“周御史熟读律法，心系国体，陆某佩服。”
　　大将军陆岭南缓缓起身，他并未看周勉，而是面向御座。
　　“然，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考量时局。《晏律·军律》确有‘未得诏令不得擅兴兵’之条，但紧随其后，亦有补充，‘若遇敌猝犯，或战机瞬变，不及请命者，将帅可临机决断，以保疆土、挽危局为要，事后具表陈情即可。’”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勉，以及其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文官：
　　“战报写得清楚，乃是敌国率先集结重兵，犯我边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陆止戈身为守将，面对敌军压境，是坐等千里之外的诏令，眼睁睁看着边境烽火连天、百姓遭殃？”
　　“还是抓住敌军立足未稳之机，主动出击，以攻代守，捍卫国土？”
　　陆岭南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金铁交鸣之音：
　　“若依周御史之言，边关将领皆要墨守成规，坐失良机，那我大晏疆土，早已被四方豺狼啃噬殆尽！何来今日之大捷，灭国之功？！”
　　“陆止戈此举，非是藐视君权，正是恪尽职守，在陛下圣意未达之前，勇于任事，替君分忧！若此等忠勇果决之将，亦要因循吏之见而获罪，岂非令天下将士寒心？令忠臣扼腕？！”
　　殿内气氛更加微妙，文武官员之间，目光交错，隐有火花。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等待着御座之上，那最终的裁决。
　　毕竟，冒犯的，是君威，自然要君主来抉择。
　　晏昭临心中雪亮，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让他能从看似两难的困局中挣脱出来，不仅化解发难，更能反过来利用此事，进一步拉拢军心，并在此过程中，清晰地向所有人展示他这位皇帝的存在与意志。
　　就在陆岭南话音落下，周勉脸色微变欲要再辩之际，晏昭临动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玉樽。
　　这个动作并不大，却瞬间将全场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他目光先落在周勉身上，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周御史。”
　　只这三个字，周勉便蓦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由自主地躬低了身子：“臣在。”
　　“你恪尽职守，依律直言，朕心甚慰。”晏昭临先肯定了他的职责。
　　随即，晏昭临的目光转向陆岭南，语气依旧平稳：
　　“大将军所言，亦是在情在理。边关情势，瞬息万变，确非我等在庙堂之上所能尽数体会。”
　　他轻轻晃动着玉樽中琥珀色的液体，仿佛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晏律》乃国之基石，不容轻废。然，立法之初衷，在于定分止争，保境安民，而非束缚忠良之手脚，坐视国土沦丧、百姓遭殃。”
　　他顿了顿，将玉樽缓缓放下，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如同最终定下的基调：
　　“故此，朕以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镇威将军陆止戈，面对敌国悍然来犯，抓住战机，临机决断，主动出击，其心可嘉，其勇可赏！此举，非但无过，反而彰显其身为边关统帅之担当与魄力！若无此等敢于任事之将，何来我大晏之安宁，何来此番灭国之赫赫武功？”
　　此言一出，陆岭南紧绷的下颌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武将队列中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甚至流露出振奋之色。
　　但晏昭临的话并未说完。
　　他目光再次扫过周勉，以及所有文官队列：
　　“然，周御史所虑，亦非渔忧海竭。‘未奉明旨而先行’之举，确有其潜在风险，不可不察，不可不防。”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故，朕决定，陆止戈临机决断之功，依前旨封赏，不变！此乃赏其忠勇，励其气节！”
　　“但同时，为杜渐防微，明晰权责，朕要再加一条。”
　　他看向陆止戈，也看向所有武将：
　　“自即日起，凡边关大将，若遇需临机决断之重大情势，除事后具表陈情外，必须将决策之依据、考量、以及若不决断可能之后果，一并详加阐述，归档备查！太尉与御史台，需对此类先斩后奏之行细细查阅，若查实确属必要且利国，则如陆卿例，不究其责，反叙其功；若查实属擅权妄为，甚至贻误战机、损兵折将者——”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帝王的森然：
　　“严惩不贷！”
　　“如此，”晏昭临总结道，声音恢复平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既不负忠勇将士之心，亦不失朝廷法度之严，更可防范未然。周御史，陆将军，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寂静。
　　片刻后，陆岭南率先躬身，声音洪亮：“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他身后的武将们也齐声应和：“陛下圣明！”
　　周勉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也只能深深躬身。
　　皇帝没有否定他维护法纪的立场，甚至采纳了他防范风险的核心关切，甚至赋予了御史台的权力。
　　他若再纠缠，便是无理取闹了。
　　他只能道：“陛下思虑周全，臣无异议。”
　　齐王坐在席间，垂眸看着手中的玉樽，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那握着玉樽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晏昭临微微颔首，比较满意他们的反应，重新端起了玉樽：
　　“既然无疑议，那便继续饮宴吧。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乐声再起，舞姬重新舞动，殿内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热闹。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位年轻的皇帝，于此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显露出了他沉寂已久的锋刃。
　　那锋刃上流转的寒光，清晰地映照出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皇权的威严，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重新崛起于这片权力的战场。
　　自此刻起，任何人在计算朝堂势力，权衡利益得失时，那方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座，以及端坐于其上的身影，都已成为一个他们再也不敢、也不能忽略的、沉甸甸的变量。
　　许多原本心存轻视，或习惯性地将这位天子视为高高在上的摆设、可以左右摆布的棋子的朝臣，在这一刻，都感到脊背窜起一股细微的寒意。
　　他们不由自主地、真正地收敛起了所有潜藏的怠慢与算计，带着一种混杂着惊悸的复杂心绪，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之上。
　　他或许尚且年轻，或许根基未稳，但他方才展现出的冷静与决断，已足以让所有浸淫权术多年的老狐狸们，在心中为他重新划定出一个绝不可轻易触犯的区域。
　　晏昭临。
　　这个名字，从这一刻起，其分量，已截然不同。
　　晏昭临平静地饮下杯中酒，感受着那微辣的液体滑过喉咙。
　　他知道，这只是一小步。
　　但至少，他让所有人看到了，谁，才是那个最终拍板的人。
　　而这，正是他夺回一切的正式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