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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庆功宴 ...

  •   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
      陆止戈站在紧闭的殿门外,有那么一瞬的怔忪。
      他眨了眨眼,下意识抬手,指节蹭过挺直的鼻梁,触到一片微凉的皮肤。
      脑子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这算是被轰出来了?
      “陛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朝着那扇厚重的门扉低唤了一声,试图再分辨几句。
      方才殿内那番言语交锋,刀光剑影皆藏在平静之下,他自认并未真的触怒天颜。
      门内传来的回应,却只有清晰冷硬的一个字:
      “滚。”
      陆止戈:“……”
      他讪讪地,又摸了摸鼻子,指尖残留着方才御前对峙时,那若有似无萦绕过来的桂花冷香。
      心头莫名泛起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堵得慌。
      将近四年了,他日夜兼程,踏着血与火之路回来,揣着一肚子翻滚了无数遍的话,还没抖落出几句,就这么□□脆利落地挡在了门外。
      “陛下,臣晚宴时再来觐见。”他对着那扇不会回应他的门,低声撂下这么一句,几乎是脚跟一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仓促,转身就走。
      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殿内。
      晏昭临背对着门,站得笔直,唯有胸膛几不可查的微微起伏,泄露了方才那场无声交锋耗费的心力。
      他将陆止戈轰出去,不仅仅是因为那小子言辞间大胆的试探和锋芒,更因为在两人距离极近的某一刻,一股属于原主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冲撞进他的脑海。
      是破碎的画面,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年幼的,尚带着婴儿肥的原主,迈着短腿,追在一个身形初现挺拔轮廓的少年身后,一声声清脆又依赖地喊着:“陆哥哥……陆哥哥,等等我……”
      那声音,那画面,带着原主本能般的亲近与毫无保留的依赖,瞬间浑浊了他清明的心神,带来一阵猝不及防的烦躁。
      刚走到椅子前,他几乎是踉跄地跌坐回宽大的案几,指节用力按压上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不属于自己的悸动按捺下去。
      陆止戈与原主之间,显然有着少年的情谊。
      那不是基于权谋利益的联结,而是始于童真,未经污染过的纯粹相伴。
      如果……如果他刻意去接近,去示好,去笼络,利用这份原主遗留下来的、沉重而纯粹的情感纽带,将那个刚刚立下灭国之功、光芒万丈的年轻将军绑上自己的战车……
      那他和那些他所厌恶的、在朝堂上玩弄人心、不择手段的权臣,骨子里又有什么区别?
      一股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烦躁,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反噬,猛烈而陌生,完全超出了他惯常的掌控范围,让他心生警惕,更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这不是我的感情。
      他在心底对自己冷叱,声音斩钉截铁,试图将那点柔软彻底剥离。
      这只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无用的、早该被丢弃的错觉!
      他必须冷静下来。
      他是晏昭临,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目标清晰无比,夺回本该属于皇帝的权力,让这个名为大晏的王朝,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任何阻碍,无论是外部的豺狼虎豹,还是内部这具身体遗留的、扰人心智的软弱情感,都必须被清除,或者被完全地掌控。
      所有不该存在的软弱、犹疑,连同这具身体里残留的那些无谓的眷恋,都该被我掌控。
      他不要那些杂乱无章的情感,他只要绝对的掌控。
      掌控权力,掌控局势,也必须要完全地掌控陆止戈这个人,以及那份强悍力量。
      “陆止戈……”
      他要的,不是一个沉湎于过去童年情谊的旧友。
      他要的,是一个只忠于现在这个灵魂,只效忠于当下这个帝王晏昭临的臣子,一把趁手而绝对忠诚的利器。
      那个会追在别人身后、毫无心机喊着哥哥的孩童,必须被彻底地割裂埋葬。
      他不是他。
      他绝不能是!
      理智在角落发出微弱的警惕,然而,某种蛰伏在灵魂深处,炽热偏执的东西,却在低吼咆哮。
      要么,完完全全地占有。
      要么,干脆利落地毁掉。
      绝不容许任何模糊不清的中间地带存在。
      一丝几近疯狂的执拗,最终压倒了所有的声音,在他眸底沉淀下来。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失控的情绪,骤然消散。
      晏昭临独自坐在那片刚刚经历过风暴的心绪废墟之上,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流逝的意义。
      直到殿外,再次传来中常侍赵全那谨慎而恭敬的提醒,刺破了这片寂静:
      “陛下,庆功宴的时辰将至,诸公已在麟德殿等候。”
      晏昭临低垂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回应门外的话,只是漠然起身。
      听到动静,早已等候的宫人立刻围拢上来,为他重新梳洗、更衣,一层层穿戴妥当。
      礼官拖长了调子的高声唱喏。
      殿内原本的喧嚣、谈笑、觥筹交错之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灯火辉煌,映照着满殿衣香鬓影,所有王公贵族、文武重臣,无论此前是何等放松甚至恣意的姿态,在此刻,齐齐起身,继而动作整齐划一地垂首,躬身。
      晏昭临立于殿门之外,并未立刻踏入。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一片身影。
      他并未言语,只是迈开了步伐。
      玄色的宽大礼服下摆,迤逦在地面上,发出威严的摩挲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晏昭临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他心如明镜,映照出这满殿虚假的繁荣。
      眼下这看似绝对的恭敬,大多并非臣服于他晏昭临这个人,而是恐惧于皇权,以及身处此地必须做出的忠臣姿态。
      他稳稳落座,目光看似平和地扫过全场:
      “诸位爱卿,平身,入座。”
      借着众人谢恩、整理衣袍落座的细微嘈杂间隙,他的视线掠过整个大殿。
      庆功宴之夜,能做的,确实很多。
      而第一件,亦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等待上演的重头戏。
      封赏。
      “陛下有制——” 中常侍赵全手持一份玄色卷轴,步履沉稳地行至御阶之前,站定。
      卷轴哗啦一声展开,赵全挺直了背脊,朗声宣读:
      “制诏:朕闻褒有德,赏有功,乃国之常典。
      今西邻大定,寇逆枭首,此将士用命之功也。
      骁骑将军陆止戈,忠亮天性,英毅罕匹,统帅三军,深入险地,一举克定凶顽,殄灭国祚,扬朕国威于万里之外,功冠诸军,诚为罕睹。
      其功既茂,宜超常典。
      可擢拜为镇威将军,益封食邑三千户,赐金八百斤,帛千五百匹,许乘舆入司马门。
      其余诸将校,各依勋次,论功行赏,具如律令。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他目光微转,看向阶下跪接诏书的陆止戈。
      年轻的将军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他的视线又缓缓掠过陆止戈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群臣。
      神色各异,也有毫无波澜的。
      封赏的诏令宣读完毕,殿内紧绷的气氛似乎为之一松。
      早已准备好的靡靡丝竹之音适时响起,曼妙的舞姬踩着乐点翩跹入场,长袖挥舞,裙裾旋开,顷刻间便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君臣同乐的景象。
      晏昭临高踞御座,目光却似无意般,落向那个刚刚受封的身影。
      而几乎就在他视线落定的瞬间,陆止戈也恰巧抬眸,望了过来。
      晏昭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那目光,依旧直接,甚至比之前在昭文殿时,少了几分收敛,多了几分沉静的探究。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陆止戈所坐的位置。
      是紧挨着军权顶峰、一直沉默的大将军陆岭南。
      如此显赫而敏感的位置,加之那个无法忽视的同姓陆字,晏昭临心知,此二人之间的关系,绝非寻常。
      父子关系。
      晏昭临的眼神一滞。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在威仪深沉的陆岭南,与俊朗锐利的陆止戈脸上,来回扫视、丈量、比对。
      一个气势沉雄,历经风霜,深不可测。
      一个锋芒初露,锐气逼人,光华流转。
      长得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原本因陆岭南的存在而升起的忌惮,在此刻,又被思量取代。
      拉拢权势滔天的陆岭南的儿子,表面看去,无疑是与虎谋皮,一步踏错便可能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但脑海中不断翻涌、变得清晰的记忆,却为他揭示了另一条或许可以迂回前进的隐秘路径。
      原主的记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陆止戈并非陆岭南亲生骨肉,而是养子。
      更值得玩味的是,陆岭南年近不惑,却始终未曾娶妻,后宅空虚,唯此一子。
      而且,还在其少年时,便看似毫不留情地将人扔进了军营中去磨砺。
      这般看似严苛到近乎无情的培养,其背后的真实用意,究竟为何?
      是倾尽资源的真心栽培,寄予厚望?
      还是另有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深意?
      对于陆止戈而言,相较于养父陆岭南那种带着距离的严苛与显而易见的疏离,少年时的陆止戈,明显对原主,流露出更多的亲近。
      那种情谊,是漫长宫廷岁月里,难得的一点暖色。
      一丝笑意,自晏昭临的唇角一掠而过。
      利用,这个词,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既然陆止戈与陆岭南之间的父子纽带,并非牢不可破的血缘铁板……
      既然陆止戈的心中对原主存有旧日的情分……
      那么,这份看似危险复杂的关系,何尝不能转化为一步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拉拢陆止戈,并非要直面地去对抗陆岭南这棵参天大树。
      而是嵌入那对父子之间的缝隙。
      他要利用这份旧日的情谊,让陆止戈清楚地认识到,谁,才是更能让他毫无顾忌施展抱负,值得他奉上全部忠诚的君主。
      想通此节,那片刻前产生的动摇,瞬间烟消云散。
      晏昭临敛去唇角所有细微的弧度,眸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的平静。
      戏,才刚刚开锣。
      而他,已选好了他要落子的,第一个关键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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