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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峙 ...

  •   “陛下,醒醒,陆小将军求见。”
      恭敬的呼唤穿透了混沌的睡意。
      晏昭临睁开眼,侧过头,视线隔着一层朦胧如雾的鲛绡帷帐,落在外面那个躬身的人影上,眼神空茫了一瞬,才逐渐凝聚起属于帝王的冷光。
      淳和四年,初春。
      这是他,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名为皇帝的华丽躯壳里的第二个月初。
      过去的三十多个日夜,他如一头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猛兽,被迫端坐于那高高在上,金光璀璨的龙椅之上,以绝对的清醒,目睹着朝堂如何被文臣、武将、宗室三方势力割据、瓜分,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饕餮盛宴。
      这九五之尊之位,看似权倾天下,手掌生杀,实则他才是那个被无数无形丝线捆绑,在各方夹缝中如履薄冰的傀儡。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憋闷,似火,日夜灼烧着他的心肺,偏又无处宣泄,更无从诉说。
      周遭的一切,繁复的礼仪、虚伪的笑脸、暗藏机锋的言语,都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不适。
      尤其那无数双隐藏在阴影里,或审视、或算计、或轻蔑的眼睛,更让他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他猛地掀被下榻,依旧赤着双足,直接踩在铺满整个内殿的柔软绒毯上。
      初春的寒气被厚重的殿门与墙壁隔绝在外,地龙烘出的融融暖意,温柔地包裹着他微凉的足尖。
      中常侍赵全似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目。
      对这一个月来,陛下种种不同于以往的细微改变,譬如这赤足的习惯,譬如那偶尔望向远处时过于冰冷的眼神。
      他已学会完美地视而不见,只剩下恭敬与顺应。
      “他很急吗?”晏昭临走了几步,忽而停下,声音里带着刚被唤醒时特有的沙哑与慵懒。
      “回陛下,陆小将军是来呈战报的。”赵全躬身,回答得一丝不苟。
      战报?
      晏昭临微微一怔,他想起来了。
      就在他穿越而来,还在努力消化这具身体记忆和处境的第二天,边境便传来了加急军报,称邻国犯边,驻守边关的那位小将军陆止戈已主动请命出击。
      那份言辞铿锵,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孤勇的奏表,确实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第一感觉是,字写得真不错。
      银钩铁画,力透纸背,风骨嶙峋,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杀伐之气,却又结构严谨,可见执笔之人心性坚韧且自有章法。
      第二感觉便是,这个叫陆止戈的,年纪不大,胃口和野心倒是不小。
      他所请求调拨的兵力粮草,以及后续勾勒出的战略蓝图,都远远超出了一个常规边将反击的范畴,更像是一份灭国的计划书。
      晏昭临当时便心下冷笑,看得分明。
      这奏表呈到他这皇帝面前,本质上只是走个必须的过场,来求一个名正言顺的印玺罢了。
      真正的决策,恐怕早已在掌军权的内部达成。
      于是,他当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平静地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玉玺,在那份奏表上,盖下了代表皇权准许的印记。
      当他加盖玉玺的批复被快马加鞭送回边境时,前线传来的最新战报竟是陆止戈并未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已连下敌国三城!
      这消息当时便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而这震动,在半个月前,达到了顶峰。
      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不再是简单的胜利,而是一则石破天惊的战报。
      陆止戈不仅大获全胜,更是一路势如破竹,铁蹄踏破了敌国都城,直接灭了对方国祚!
      收到消息时,晏昭临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底涌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这陆止戈,是个人才。
      更是一把锋利无匹,却也极易伤手的双刃利刃。
      他随手抓起一件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外袍,披在素白的寝衣之外,走到前殿的书案后坐下,姿态看似慵懒闲适,却将未着鞋袜的双足遮掩于宽大案几之下。
      “让他进来吧。”他吩咐道,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将所有翻涌的负面情绪,以及对这把利刃既渴望又忌惮的复杂心绪压在了心底。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迈了进来。
      晏昭临抬眸望去。
      来人未着甲胄,只一身适体的玄色武官常服,腰束革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和宽阔的肩膀。
      这身打扮,反而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立岩,步履间带着将军特有的沉稳与力量感。
      他步履从容地行至殿中,在距离御案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
      既彰显了臣子的恭敬,又不至于显得卑微。
      随即,他抱拳,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标准,带着武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臣,陆止戈,参见陛下。”
      声线清朗,如玉石相击,在这空旷寂静的殿宇中回荡,不卑不亢,没有丝毫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也没有立下灭国之功的骄矜。
      晏昭临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上。
      剑眉斜飞入鬓,双眸亮如寒星,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
      这无疑是一副极为出挑的清俊相貌。
      不同于文臣们那种饱读诗书带来的儒雅,他的眉宇间自带一股经沙场磨砺的锐利锋芒。
      偏偏,这股迫人的锐气,又被那身规整的官袍恰到好处地收敛起来,只余下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蓬勃英姿,与沉淀下来的沉稳融合。
      容貌昳丽,能力卓绝。
      晏昭临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轻轻点了一下。
      将此人收归己用,彻底掌控的念头,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这不仅仅是为了对抗朝堂上的各方势力,更像是一种见到绝世珍宝后,本能升起的占有欲。
      “免礼。”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侍立一旁的赵全立刻会意,迈着无声的脚步上前,恭敬地从陆止戈手中接过那份承载着赫赫战功的文书,然后转身,低眉顺目地双手奉至御前。
      晏昭临伸出手,缓缓展开那份沉甸甸的文书。
      首页,四个刚劲的大字,悍然撞入他的眼帘——灭国之战。
      一股无形的冲击力,伴随着这四个字,扑面而来。
      他不由得再次抬眸,目光锐利地投向阶下的年轻将军。
      却见陆止戈依旧垂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神色平静无波。
      此子年仅弱冠,不过比现在的自己这具身体年长两岁,竟已有如此魄力能耐。
      于公,于私,此人都必须重赏,更要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晏昭临指尖轻轻抚过战报上灭国之战四字,也是在抚摸一把无形剑刃的锋锐,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与不易察觉的探究:
      “将军此战,雷霆之势,犁庭扫穴,令朕惊叹。”
      他刻意稍作停顿,目光笼罩在陆止戈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孤军深入敌境,直捣黄龙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然而,不等陆止戈回应,他又续道,语气里揉入了更多听起来真挚的赞许:
      “更难得的是,破敌国而不行屠城之举,定疆土而不居功自傲。这份临阵的仁心与事后的气度,方是为将者最高的境界。”
      他将最高二字,咬得微重,带着一种引导性的褒扬。
      “陛下谬赞。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是臣的本分。”
      本分?
      晏昭临几乎要在心底冷笑出声。
      他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起来,发出规律而清晰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殿内,如同敲在人的心弦上。
      他微微前倾了身子,玄色龙袍上用金线绣出的龙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而华丽的光泽,带来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本分?”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轻柔得近乎危险,“将军口中的这份本分,可是让朕的版图,凭空扩大了三分之一有余。”
      “这样的本分,满朝文武,可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他在告诉陆止戈,你的功劳太大,大到已经让其他人黯然失色,大到会让很多人睡不着觉。
      陆止戈终于抬起了眼眸。
      那目光清明,没有丝毫躲闪,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放肆的坦荡。
      “臣只是做了身为将军,该做之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内里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硬核,“若陛下觉得臣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臣愿即刻交还兵符,解甲归田。”
      殿内骤然凝固。
      交还兵符,解甲归田!
      这究竟是真心惶恐,以退为进?
      还是另一种更为试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达到顶点时,晏昭临忽然轻笑出声。
      那笑声低沉而悦耳,如同春冰乍裂,瞬间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凝固气氛。
      “将军多虑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朕若当真忌惮你,心存疑虑,你以为,此刻你还能踏进这宫门一步吗?”
      他边说,边缓缓站起身。
      玄色衣袍如水纹般在他起身的瞬间流动,带起一阵清雅的桂花冷香。
      他缓步走下那几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御阶,在距离陆止戈仅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已经突破了正常的君臣安全界限,进入了足以感知彼此体温和呼吸的私人领域。
      “朕方才是在想,”他目光再次扫过陆止戈清俊却棱角分明的侧脸,语气里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试探,“该给你一个怎样的位置,才能真正配得上你这般的惊世之才。”
      他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似乎流露出真诚的考量:“禁军副统领,如何?位高权重,职责紧要。往后,爱卿便可常驻这云都城内,不必再忍受那边塞的苦寒与风霜了。”
      将他从手握重兵的边将,调任为守卫皇城的禁军副统领,名为擢升,实则是将他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既是重用,也是监视,更是剥夺其根基,纳入掌控的第一步。
      两人心知肚明。
      陆止戈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神情让他整张脸瞬间多了几分生动,却也更加难以捉摸。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他说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感激之意,反而带着一种平静的陈述,“只是,边关初定,敌国虽灭,然其残余势力仍在,周边诸国更是虎视眈眈,此时贸然调离主帅,恐军心不稳,滋生变故,反为不美。”
      他顿了顿,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无奈:“况且,臣自幼长于军旅,野性难驯,早已习惯了天高海阔,只怕到了云都这般规矩繁多、步步雷池之地,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会因言行无状,给陛下惹来诸多麻烦。”
      四目相对。
      一个在步步紧逼,试探着对方忠诚的底线与可掌控的程度。
      一个在坚守壁垒,守护着自己自由的边界与用战功换来的话语权。
      然后,晏昭临再次动了。
      他起身,玄色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如暗夜流水般拂动。
      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迈步,缓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径直来到陆止戈面前,直至两人之间,只剩下不足一尺的距离。
      这个距离,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晏昭临身上那股清幽中带着一丝冷冽的桂花香气,在此刻变得极具存在感与侵略性,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萦绕在陆止戈的鼻尖,正温柔地拢紧。
      晏昭临微微抬起下巴,脖颈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带着近乎脆弱的诱惑,偏偏他的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探究。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是呢喃,却又带着帝王的威仪,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陆止戈耳中:
      “朕倒是很想知道……”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目光如笔触,描摹过陆止戈的眉、眼、鼻、唇。
      “将军这般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性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玩味的兴致,“究竟会为什么样的人折腰呢?”
      陆止戈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不曾因这逾越的距离、这近乎调戏的言语而有丝毫后退或动摇。
      他甚至没有避开视线,而是微微垂眸,目光先是落在年轻帝王近在咫尺的下颌上,随即,那目光缓缓上移,最终毫不避讳地迎上了那丹凤眼。
      他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些许。
      “臣的脊梁,生来便硬。”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陛下您,是想要一个只会听令行事的傀儡,还是一个……”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能真正为您开疆拓土、扫清寰宇,甚至在某些关键之时,敢于违逆您看似合理的旨意,以保全更大胜局,护住您活生生的人?”
      他竟敢!
      这已经不是试探,这近乎是挑衅!
      晏昭临的眼底,飞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那讶异转瞬即逝,随即化为了一种更浓烈的兴味。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从他的胸腔里震动出来,带着一种愉悦的意味。
      “好……好一个活生生的人。”他重复着这个词,舌尖仿佛在品味着其中蕴含的独特滋味,眼神意味悠长地锁着陆止戈,“陆卿啊陆卿,你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出乎朕的意料。”
      “既然如此……”他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朕便拭目以待,好好看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陆止戈挺拔的身姿,锐利的眉眼。
      “看着将军这把世间罕有的锋利之剑,最终会为谁而出鞘,”他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鼻尖几乎要相触,那桂花冷香愈发浓郁,“又最终会心甘情愿地,为谁纳入剑鞘之中。”
      是纳入君王掌控的剑鞘,以示彻底的臣服?
      还是另有所属,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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