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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悬旌郎(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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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楚皇帝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安定侯暂居的梧桐院里出去了。
怀宁遭了他侯爷好多天的冷眼。
侯爷夜里还是梦魇。
往日里好好一个身姿峭拔的美将军,如今瘦得形销骨立,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有时梦里情绪激动了,就见他死死抓着床边的垂幔低声喊“阿爷”,又怨又怒地问:“何故丢我在这里?”
怀宁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敢去细思这话后头的意思。
当日在洛城救了侯爷的周大人是位随军医正,官职不显,却是在御前都说得上话的。这些时日也常常来访,观色问脉、安排药浴针灸,同院子里奉食、奉药两位宫娥并两个被特别指派来的哑仆变着法地调理侯爷的身体。
怀宁眼看着大楚的这位皇帝如此用心,竟然是真心盼着侯爷快些好起来。
侯爷刚醒的时候拒不配合,药也不用、饭也不吃,一应宫人都束手无策。周医正先是和和气气地劝了几句,没劝动。次日干脆把楚帝陛下给叫来了,指挥着那位陛下做苦力,强行把药给灌了下去。
他侯爷在越国当大将军时能挽三石强弓,奋力时持殳破甲,捶杀个把骑兵也不成问题。可如今毒酒一饮,底子伤透了,动弹都难,与个怕碰的玉俑几无差别。
大约没死成,那点好面子的心思随着身子一起活了。自从被强行灌药灌了一次,侯爷便再也没在这事上不配合过。
只是苦了怀宁。
楚宫中人他原本就不熟,现下又和主子离心,时常晚上瞌睡打到一半,就忽而被自己愁醒。
睡不着,他就跑到院子当中,挑个无人的背阴处默默看着正房的窗户,一坐就是一宿。
如是半个月过去,院子外头渐渐热闹起来,宫娥内监互道恭喜的声音传进门缝里。
当了半个月木头人的桥岚终于被打扰了似的,勉为其难地叫了怀宁一声,问:“外头什么动静?”
怀宁受宠若惊地回答:“侯爷,今朝腊八,楚宫里一早就开始忙活了。”
只听外头传来声喊话,是梧桐院的近侍宫娥点翠:“怀宁管事,灶房做了腊八面,要给你和侯爷端两碗来么?”
怀宁不敢随意应答,紧张兮兮地看着桥岚。
桥岚被他看得沉默片刻,疲惫地向后倚靠在床头,长长叹了口气。而后嫌弃道:“什么腊八面,怪里怪气的东西……你爱尝个新鲜就自己去吃吧,勿往我面前送。”
怀宁于是出去,同点翠说话。
点翠听了,两弯柳叶眉一挑,便问:“侯爷不爱吃面么?我好似听闻过你们南地的人腊八时不吃面,那你们都吃些什么?我去灶房给你们做!”
想到总算肯搭理人的侯爷,怀宁只犹豫了一下,就没再跟她客气。略略讲了几句南地习俗之后,就听点翠笑道:“原是如此,北地腊八也不是家家都吃面的。只因陛下祖籍是在西京那边,我们这些随行来的宫人自然也多是关中人,大都习惯吃面。迁来东都后,也见过不少人家是煮粥的,放些花生、红枣、桂圆一类的干果进去,又叫做八宝粥。”
怀宁放松了些许,又接道:“我在南地时也听说过江北一带腊八煮八宝粥的习俗,不过南地还是不一样些。越北人多好往糯米粥里放些青菜、腊肉,煮成咸粥。
不过侯爷向来不爱那个,只愿意做个样子吃几口便作罢。往年府里这时候都要多做一道腊八糕或是桂花糖糕,才能哄得他高兴多用一些。”
点翠一拍手:“这可巧了,灶房的大师傅最拿手的就是桂花糖糕!我这就去同他说一说,也好叫侯爷尝尝我们北人的手艺。这样,怀宁管事可否进去请示侯爷一声,与我同去?大师傅是北人,要是做得不合南地的风味,还要麻烦管事帮忙参详参详呢!”
怀宁于是巴巴地回来问。
桥岚一见他那副可怜样就头疼,把头往床里侧一撇,眼不见心不烦:“你自作主去,何须来问我?”
怀宁也不敢哭给他看。
他侯爷现在虽没力气揍他,但是单不理他这一条,也够他难受好几天的了。
期期艾艾半晌,他又操心道:“那奴婢去了,侯爷有事就吩咐这里的宫人。常在殿前伺候的两个近侍宫娥,一个是刚刚喊话那个,叫点翠,另一个叫榴红。要是有粗活累活,就喊外头的长随,这会儿当值的那个叫罗小刀……大掌令和余督事都很和善,侯爷要是心情好了,有事寻他们也无妨……”
桥岚听他婆婆妈妈地絮叨,忽觉得自己这些天与他置气,实在是荒唐。
醒来当日,怀宁那一身楚人衣冠实在是刺痛了他。可一个小小的家仆,能不离不弃一路看护他入楚,已是孤勇。楚宫之中,连他自己都受制于人,却又有何立场去苛责怀宁更多?
只是虽有反省,他却拉不下脸来说这个软话,干脆打断道:“行了,我都知晓。桂花糖糕做得要是不合我口味,今夜你就给我出去睡地砖。”
这话仿佛就像一个信号似的,说出来后,两人都愣住了。
侯爷愿意为难他是件好事,怀宁眼泪当时就滚下来几颗。他抬起袖子遮住脸,语速飞快、瓮声瓮气地应承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反倒是桥岚又沉默下去,心里闷闷的不是滋味。
另一头。
建章宫暖阁里,裴桓刚合上一本由庞荥递上来的奏折。里头提到伪越武安侯的旧部整编起来顺利得很,照这个进度,大约开春就能回照京来。
庞荥又诉苦说,越地的厨子甚爱做甜口,他吃不惯,一到饭点就煎熬得很。求陛下发发善心,准他次年就回来吧。
裴桓看笑了,把折子丢回桌上,捏着鼻梁醒神。
桌子底下响起一道细细的“咪呜”声,桌角颤动几下,黑尾巴的白狸奴就这么蹿上桌子。
这狸奴是从越地跟过来的,胆大包天,在他起驾当天越过重重防守钻进了御驾里头。
裴桓爱它胆大,兼之其毛色又是极为纯正罕见的“雪里拖枪”,正对他的胃口。于是一时高兴,便将这自己投怀送抱的宝贝瑞兽给笑纳了,取名悬旌郎,一路带着回了照京。
现在看来当初的眼光确实不错,这狸奴点大一只,连皇帝的龙案都敢作乱。
他顺手给捞过来,也不管悬旌郎乐不乐意,一把从头顶撸到尾巴尖,嘴上同后头侍立的内侍笑骂说:“庞中梁这个滑头,天天想着回照京,连安定侯的旧部好整编这样的混话都编得出来。朕看他是在外头胆子肥了,觉得朕没他了解安定侯,就这样来哄朕。”
内侍在后面笑道:“陛下一天能骂庞将军三遍,可也没见陛下真恼他,这话奴婢不敢接。”
悬旌郎在裴桓手底下挣扎了半天,还是顺服在他高超的撸猫手法之下。老老实实靠在他怀里,舒舒服服窝着,嗓子里头呼噜呼噜响。
“不止他庞中梁,你温进贤也是个滑头。都是多年的老对手了,怎么不知道这时候整编得顺利,其后必然有鬼呢?”
裴桓倒也不是真心问他看法。说完这个,手上仍漫不经心地给悬旌郎顺毛,提起来另一件事,“朕记得启程回照京那日,安定侯的两个亲卫一同跟来了,现在安顿得如何?”
温进贤回道:“冯氏兄弟安分得很,近来正忙着在照京另找住处,大概是住烦了驿馆。只是现在照京好的院子也难找了,自迁都以来,各处的租金都涨得飞快,奴婢瞧着他们大概也为这个发愁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照京骤然成了都城,反倒是百姓适应得最快,”裴桓思忖,“也是好事。这倒提醒了朕,赏赐给安定侯的宅邸是时候开始挑了,也省得他那些忠心的门客随从无处落脚。”
温进贤惊讶:“奴婢还以为,陛下打算就这么长久把侯爷拘在宫中呢?”
裴桓不可置信,撸猫的手都不小心一重,道:“朕什么时候说过?你这浑话又是从哪听来的?”
悬旌郎被他没轻没重地戳了下肚子,当即就要翻脸,粗壮的尾巴啪啪打在他手背上,一口尖牙也呲了出来。
裴桓连忙安抚。
那边温进贤道:“宫里宫外都有呢。昨儿个内禁事局的大供奉还来问奴婢,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幸安定侯,他好早做准备。今天刚下朝那会儿,顾相也拦住奴婢打听呢。”
“朕留他在宫里是方便将养!”裴桓几乎一脸匪夷所思,猫都不摸了,“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脑子里怎么尽是些龌龊事?!桥子彻是有张好脸,可朕倒也不至于……”
悬旌郎嫌弃他伺候不周,站起来跳上桌子,自己窝着去了。
手里没了爱宠可摸,裴桓也不计较,随它去了。只跟温进贤说:“这些混话别传到他耳朵里去,不然气死了,回头还要赖到朕的头上。”
温进贤应是。
“不成,”裴桓吩咐完,还是觉得不妥,于是复又提起宅子的事,“他桥子彻有没有清誉不重要,朕的清誉可不能毁……安定侯府的选址得快些定下来。”
“陛下要是急着定地方,奴婢倒是想起来,照京之中还真有一处合适的宅子,”温进贤道,“是梁朝时候遗秉公的侯府,可奇历经战乱而不毁。先帝从它前一代主人手里将其收回,如今正空置着,时时有人维护,里头花花草草都打理得很好。”
“朕先祖的宅子,赏给桥子彻那不识好歹的南蛮匹夫?”裴桓似笑非笑,“温进贤,你提这个存心给朕添堵是吧?”
悬旌郎这时突然细声细气地“咪”了几声,一把甜腻腻的小嗓子拐了好几个弯,听起来像不满一样。
温进贤神色自若,丝毫没被他吓到:“陛下,奴婢哪有那个胆子?只是照京之中,唯有此处宅邸规制合适,又恰巧空着。再者,遗秉公当年同忠定侯萧公兵分两路,北击茹茹,使其数十年不敢犯边。若安定侯能感念其英雄气概,从而愿为陛下所用,不是也省了陛下的力气么?”
悬旌郎又开始“咪咪”,仿佛夸他这还算是句人话似的。
裴桓却作不悦之色,顺手捂住它的嘴,不叫它再发表意见:“多嘴,他桥子彻也能与裴萧二公相提并论?”
少息,见悬旌郎呲牙咧嘴地朝他拱过来,干脆一把按倒,又改了口,“算了,权当是朕可怜他。京中也没有其他空置的宅邸,独为他一个降将新起一座又劳民伤财,就当便宜他了。”
悬旌郎从他手底下扭出来,冲他“咪咪喵喵”骂了半晌。然后躲开他凑过去讨好的手,飞起来赏了他一脚,扭头朝门口方向钻出去了。
裴桓摸摸自己脸上的红印,边咋舌边意有所指:“看到没?朕喂了这小东西这么些日子,还是时不时就要给朕摆点脸色看看。越地的蛮子都一个样,难驯得很。”
温进贤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听不出来这话外的意思是在指谁。
“不过朕就喜欢这点,温顺的马驾驭起来没意思,就是要驯烈马才显得出骑手的本事,”裴桓站起来,舒展了一番僵住的骨头,“走,陪朕去梧桐院看看。这小蛮子滑不溜手的不经逗,那大蛮子逗起来才有意思呢。”
他又笑:“且不像悬旌郎,他便是恼了也没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