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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何艰 ...


  •   庞荥殷勤上前拉出一把椅子,裴桓十分自然地坐在了越侯对面:“方才事态紧急,一时冷落越侯,越侯勿怪。”

      他打量着这位年幼时便被推上皇位的少年,见对方肩膀紧绷,脊背却始终挺得直直的。与在城门口跪迎时的虚张声势相比,此时对方竟勉强有了些许帝王气度。

      只可惜,这气度来得太晚,也有些不合时宜了。

      裴桓丝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审视,而这审视落到对面的少年身上,便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甸甸的压力。

      新鲜出炉的越侯是头一次面对姿态如此放松的大楚皇帝。此前在城门口的那一面,裴桓在马上,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对方就像是一座势如千钧的大山,沉重得像要把他碾碎。
      而现在,裴桓坐在了他的对面。可那着甲的高大身形带来的压迫感却一点都没少,反而因为更近的缘故,更加叫人忌惮了。

      越侯面上仍旧维持着他那点可怜的尊严,心里头却早已忐忑不安。他正恍然猜测着自己会被如何为难,却听那头裴桓客气道:“还不曾问过越侯名姓表字?”

      这家常的发问令他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然而败者自然无权拒绝回答胜者的发问,越侯仅是踌躇了短短的一瞬,便沙哑着喉咙低声道:“姓赵,名承平……未有表字。”

      裴桓道:“虽年少继位,却也是君,怎可不起表字?”

      赵承平道:“男子二十而行冠礼、族亲长辈赐以表字,此越国旧习,没有年幼便得字的道理……”

      随侍在侧的庞荥不以为然,十分隐蔽地撇了撇嘴。

      而裴桓则沉吟道:“即便旧俗如此,可非常事当以非常法对待。越侯年纪虽幼却已担当大任,如何不算成人?未有表字,实在不妥。”

      赵承平放在茶碗一侧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

      “不如这样,”裴桓不容置疑道,“越国既已归楚,越侯自然也算朕的子民。朕便为越侯取一字,为‘安之’,如何?”

      赵承平的呼吸乱了几许,手指无意识间按住茶托,原本平稳放着的茶碗顿时微微震颤起来。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应承,庞荥便十分不满地投来目光:“陛下文韬武略、见多识广,所取之字定然意义深远。怎么,越侯是不喜欢?”

      赵承平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艰涩道:“谢陛下赐字。”

      裴桓笑了笑:“安之尚还身负安抚越地生民之任,朕此举实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安之勿怪即可。倒是桥侯那边,经此生死关头,怕要身心疲惫……今日之事,便不必告知于他了,安之以为呢?”

      “自然不当搅扰阿哥……”赵承平颓然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谈话,自然又回到了武安侯的身上。
      裴桓只说武安侯情况危急,待解毒之后就要立刻将其带回东都照京调养云云。

      他便又像是坠入了云雾之中,但每个字又都听得清楚无比。就像是在这具无用的皮囊之后,有双清醒的眼睛正在冷静旁观,迫使自己牢牢记住今日之辱一样。

      赵承平,你要记住。那双眼睛在沉静地对他自己说话。

      你要记住,就是这个人亡了你的国,还要夺走你的将军。
      你要好好看着他是什么模样,你要好好看一看,这个连阿哥都曾称赞的雄主是何模样。
      你要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皇帝。

      裴桓自然感受到了这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不过并未放在心上。
      很快,正堂那边小跑着过来一名甲士,像模像样地复述正在救人的周大军医的原话:“陛下,武安侯现在情况危急。属下知道您有块宝贝得不行的犀角,都这时候了,就别藏着掖着了,拿出来物尽其用吧!”

      这话几乎可以称得上僭越了,门外的怀宁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可偏厅里的裴桓和庞荥都习以为常。

      “朕看他是老早就惦记朕这点家底了,也就这时候才敢开口要,”裴桓嗤笑一声,而后不耐烦地摆手,“算了,去取来给他。朕也过去看看,省得他贪墨了朕的宝贝。”

      他站起身,制止了赵承平相送的动作,“安之自便。”

      这头庞荥跟着他一起出去,半路小声嘀咕:“您这不也是找个借口进去看着武安侯嘛,跟维张正好半斤对八两……”

      裴桓又骂他:“你这嘴再不闭好,朕赶明儿就赏你一套针线,你自个儿缝上得了!”

      “别介啊陛下,末将闭嘴还不成吗!您让某跟进去,某就站在旁边当木头,保证再不多说一个字!”

      随着这一主一臣的离去,偏厅之中的凝滞的气场骤然一松,好似重新活泛起来一般。

      赵承平坐回椅子上,只觉得额角抽痛。从远处来看,十三岁少年的单薄身影被宽大的椅子圈在中间,竟显得伶仃无比。

      旧越的太常卿方才被楚军指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忙完能喘口气,踏进偏厅大门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陛……越侯,”太常卿叹了口气,拱手见礼,“冬雨寒凉,千万珍重自身。”

      赵承平难得没有在心情不好时冲老人家发脾气,而是沉默地颔首,以示回应。

      偏厅中静默片刻,就在太常卿以为会一直这么静下去的时候,赵承平又开口了:“阿哥他服的是什么毒?是谁带给阿哥的?”

      他的目光深深望着正堂紧闭的房门,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太常卿顿了顿,神色自若地低声回答:“老臣不知。”

      “昨日有内监向我禀告你匆匆出宫,我知道的,”赵承平喃喃道,从前想不明白的事在今日竟格外清晰,“到了今朝,你还要瞒我?”

      太常卿堪称怜悯地望着这位少年故主。

      大约是亡国带来的打击太大,以至足以令人脱胎换骨。此刻,这个似乎始终长不大的孩子看上去终于像个真正的君主了。

      但他还是道:“老臣……不知。”

      赵承平咬牙:“给朕、给我滚!”

      他懒得再去想太常卿此时的目光之中,是否仍旧是那令人恼火的怜悯之情。在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之后,他才崩溃地伏到桌上,哽咽难抑:“阿哥、阿哥!我再难糊涂了!”

      正堂。

      一片黑沉之中,桥岚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

      “桥卿……桥……桥……”
      “子彻……子彻!”

      这声音似乎耳熟,却又极其陌生。

      他腹中绞痛无比,喉咙也像被利刃划过一样。零散的往事混着耳畔嗡嗡的杂音,不断在他眼前闪过,逼迫着他的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惊醒。

      好阴冷的天,他朦朦胧胧地想。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岁时的那间天牢,那时他浑身上下也是像现在这样疼痛,那时似乎也有一个热源靠近了他。

      是谁?
      是陛下吗?

      陛下在说什么?

      “吾儿……”
      “……情有可原,放心……此仇必为汝报之……”
      “……吾儿,托付给你了……”

      他强忍着剧痛去抓记忆里那双温热的手,勉力强迫自己去同那人说话。

      与此同时,终于被允许再次坐在榻沿上的裴桓见到榻上已经意识不清的人正朝自己伸手,下意识给一把握住了。

      刚给患者灌下新制的药,正紧张兮兮观察后效的周弨顿时瞪大双眼。
      就连正漫不经心扮演木头的庞荥也一下子就站直了。

      裴桓握着昔日宿敌的手,一时间撒开也不是,继续握着也不是。

      好在榻上的人艰难地发出了点动静,无意识缓解了这份尴尬。见桥岚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裴桓不由缓缓凑近,想要听清楚。

      只听那人气若游丝,几乎是无声唤道:“陛下……陛下……”

      庞荥在背后戳了戳周弨,同他说悄悄话:“这南蛮子都昏过去了,还能这么识时务?”
      周弨拐了他一肘,让他闭嘴。

      那头桥岚昏迷之中又念:“陛下……阿爷,岚……有罪……”

      这下没人敢说话了。

      能被这位武安侯又称陛下又称阿爷的,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一位。
      先越国世宗肃皇帝,外头那位越侯的亲生父亲,也是里头这位的义父。

      裴桓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精彩。

      偏偏这时候庞荥又自以为很小声地同周弨嘀咕:“某就说嘛,姓桥的什么时候识过时务!这是给咱们陛下认成他阿爷了?”

      周弨忍无可忍,在裴桓看过来之前骤然起身:“陛下,劳您照看桥侯,属下出去帮庞将军把嘴缝上!”

      庞荥闻言就要抗议,但在他们这边的小动作做起来之前,榻上的人忽而一阵剧烈的呛咳。

      裴桓于是来不及和庞荥计较,立刻俯身查看,周弨的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过去。

      只见桥岚咳得越来越剧烈,怕他窒息,裴桓只得将他上半身扶起来。而后,对方就着这个姿势趴在他的肩头,骤然呕出一大口污血。

      周弨这时也顾不得要缝庞荥的嘴了,立刻大喜过望:“好!淤血吐出来了,死关算是过了!陛下宜快些做好准备,将桥侯带回照京调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生何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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