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忆》系色巘

5、5

　　那是一张广陵郡六合县的地契，精田一千二百亩，尾上明摆着在京太尉许广之名，却用官蓝在页脚画了记号，标着大都督李孝逸之侄李文庆征购的字样－－而且没有复签，说明许家并未答应出售。广陵一带向来良田广布，天下官吏无不乐诚在此处置办些养老家业以遗后人。近来朝上频奏广陵八县有官吏强占民田，竟没想到有些仗着权势咬上命官的世代家产上了。许王氏眼看田宅基业不保，为了夫儿心急地从老家带上证物直奔宫中指望申冤，不成想喋血半路－－且不说一千二百亩精田何其广大，单想购地的钱财从何而来都惹人生疑，大抵是怕由此事引得查抄家产，抄出更多罪证才半途杀人灭口吧。虽然哪里隐隐地透着些力度不够，狄仁杰将前后又捋了一遍，却也似乎合情合理。

　　只是胆子忒大了些，他想，连仅仅是觉出他杀的自己都要被灭口，莫不是这大都督背后的阴谋是谋反？

　　难道说真的只是他多疑？这只是权势争斗中应景的巧合？似乎有哪里没有考虑到，但又是什么呢？

　　进宫复旨时，时辰还不到散市。

　　狄仁杰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全程，俄尔抬眼一瞥，扫见高高在上的天后那略显模糊，却是若有所得的表情。

　　那是一种称心的表情。狄仁杰心中一紧。
　　－－一定是被算计了！

　　李文庆判斩刑，李孝逸因包庇降职两级。着许王氏百银下葬，田地尽还许家。

　　“谢主隆恩。”

　　－－一切盖棺定论。狄仁杰突然自心底涌上一股不甘。

　　“狄卿，先别退下。”威严又带着些慵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狄仁杰略显惊诧地抬了抬头，“天后还有何吩咐？”

　　眼前仪态万方的贵妇人捧着细骨瓷盏品着香茗，扶手边跪着一个身材异常娇小的女侍－－看上去根本不到入宫的年龄。

　　见他眼光疑惑，武后浅浅一笑，摆摆手示意那孩子起来，语气里满满地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静儿，向狄大人叙叙。”

　　小丫头既不怕生，也不怯懦，只微微颔首，用她清亮的声音徐徐禀来：“奴婢名叫上官静儿，总章二年生人，虚岁整十。奴婢本是官婢，家兄好赌，在外欠了不少钱；人家找上门来讨债，兄长竟狠心扭了奴婢顶账……碰巧天后在外私游撞上此事，便将奴婢带进宫来了……”

　　上官？！狄仁杰听罢更加惊愕，武后这是出的哪步棋啊……？如此用人不讳，难道她根本不担心后患么？

　　……啊。他那跳跃的思维倏地又摆到了另一个地方，在他同时随口回应着诸如“天后如此慈悲为怀，实大唐万民之福”之类的恭维话，脑子里却是小小地一哂：那个小鬼不过才十岁而已嘛……

　　武后缓缓放下杯盏，若有所思。“太平公主说要当面谢谢你……真搞不懂这丫头是怎么想的。”

　　“有劳公主费心……那臣就直接拜谒公主府上。臣告退。”

　　摩挲着那支簪子自宫中退出，狄仁杰一直在回忆昨夜所有的细节。然而不知是怎么回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竟是那个白色小人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刻悲喜。曾有过的记忆所止之处，似乎也有一双睥睨世间的金眸——它低低地说，太白星，别来无恙？

　　脑袋没来由地一阵刺痛，狄仁杰捂着前额紧皱眉头，一不小心跌落了簪子。它在夕阳的余晖下柔和的泛着光，狄仁杰细细地眯起眼睛，看到了簪头上一些蹊跷的细腻磨痕。待到他弯腰去拾，一阵马蹄声伴着略显惊讶的招呼在耳畔响起：“狄大人？”

　　狄仁杰拾起簪子抬头一看，正是一大清早不见人影的王波少卿。

　　“哟……风风火火的忙什么呢……？”

　　“天还没亮，刑部赵大人就亲自跑来拍了个案宗，说是刑部官员的空任处理需要大理寺定案入库，又说死的人官不大，随便谁过去报了案子就好……”

　　狄仁杰一愣，“又谁死了？”王少卿扁了扁嘴，“说来有趣，是许王氏的仵作。”

　　果真有趣。

　　狄仁杰再次低头转着簪子，他始终不记得仵作曾经从许王氏的头上撤下了这么支簪子。而且——火漆，这不是普通官员能随随便便用的东西；封接口的话再怎么说也应该是蜡油更方便些。最最不正常的，还是这上面没有一点点烟熏火燎的痕迹，以及簪头上人为的细密磨痕……时间，要是时间足够、没有那么慌乱的话，怎么可能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没有注意到呢？

　　狄仁杰暗暗地有些恨自己。

　　两个孤魂就这样自尘世湮灭，若不是到达阎罗殿看了生死簿，只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两样均已定案，许王氏的还牵连着另一桩秋后问斩的案子，狄仁杰有些犹豫。若在此时自己还要意气用事再度翻案，只怕不但无法正法主谋，还要再连带上几个冤鬼。

　　紧紧地握了握簪子，狄仁杰匆匆和王少卿告别，便直奔公主府。

　　太平公主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严妆肃容，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娇顽模样。一句话，完全的正式排场，明显的像是在说：谈谈正事。

　　狄仁杰在心里默默掂量盘算了一下，只呈上了手中的簪子，作为唯一的证物，也作为亡者的遗物。

　　——但是公主的反应让人有些奇怪。

　　“……啊，想是狄卿眼花了吧，这哪里是金簪……”公主也像狄仁杰思索时那样缓缓转动着簪子，“这是支铜簪。”

　　狄仁杰颇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公主。不至于吧，他想，锦衣玉食的公主认不出来金子和铜么？

　　“不过这簪子的式样，倒是跟本宫的一支挺像的，”公主没有理会狄仁杰疑惑的沉默，只是兀自说了下去，“而且簪子也是中空的。啊，只是本宫的那支上面缀珠带玉，后面还拖了只三尾凤凰，这个上面就没那么多花哨了……”

　　狄仁杰默默体味着公主看似每一句的闲谈，话里有话，他觉察出来。

　　“那还是母后赐给本宫的呢……本宫从不把母后给的东西随便送人，”公主的话头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有意让某些人听得更明白些，“不过母后今天早上被本宫闹得有些恼火，就收了本宫的簪子……现在想想，还真有些不舍得。”

　　——本来应该睹物思人的公主把话头绕来绕去，终于叫狄仁杰听得心中一亮：这簪子就是公主的金簪，只不过公主不能明说：并且，公主没有拿它赏过什么人，而是被武后收了，就在今天早上！

　　之前的疑惑顺势解开——但狄仁杰有些恍惚，有些什么还是没有搞清楚。

　　然而公主还在说。

　　“王宫人的事情，本宫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单凭本宫毫无证据，如何能叫父皇母后判李文庆一个罪名……只可惜她找了证据却一命归西。唉，本宫很少为这等事闹的，说来那家伙也太过分了，千亩精田竟要一气吞掉，欺负人到这份上任谁也看不下去啊。有些人为了几许带不走的钱权竟不惜犯上人命，可这世间除了钱权，还有情啊。”

　　“下官明白。”

　　本宫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单凭本宫毫无证据，
　　找了证据，人却一命归西。
　　说来也太过分了，为了几许带不走的钱权竟不惜犯上人命，
　　可这世间除了钱权，还有情啊。

　　公主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狄仁杰在拼凑了所有的话之后，明白了公主心中一直压着不忿和无奈。
　　——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忍了这么久才爆发，也真够为难的。狄仁杰想，她也还是个孩子啊。

　　“狄卿……谢谢你陪本宫说了这半天的话。对了，”公主笑得分外俏皮，“案子结了，本宫有赏——说说你想要什么？”

　　“这个么……”狄仁杰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个又急又恼略带委屈的身影对自己一阵威胁——这是狻猊绳！你哪里能赔得起——！

　　“那就狻猊绳吧，公主这里想必是有的。”

　　“那东西？又金贵又没用的要它做什么……大理寺吊犯人用么？”

　　“……这个，我欠人一条，弄坏了。”

　　公主的目光甚是奇异。

　　狄仁杰低头，笑得有些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