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不夜》六点点点点点

10、寒渊共济

　　暴雪如亿万片被撕碎的羽绒倾覆天地。

　　瑟烈斯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跋涉，靴底深深陷入积雪，拔出时伴随着冰面咔嚓作响的脆裂声。就在他全神贯注对抗风雪时，后颈感知猛地一刺——

　　……谁？

　　他骤然停步。一缕精神触须如游蛇，正悄然缠上他紧绷的神经。

　　转身的刹那，精神力如利刃刺穿雪幕，却迎面撞上一团意识云——玫瑰的冷香裹着某种近乎焦灼的情绪，在暴风中撕开一道裂口。迦莱正用斗篷兜住口鼻蹲在一块冰岩后，金绿色瞳孔在雪幕中亮得骇人。

　　找死？这种足以埋葬整个军团的天灾之下，他竟还敢如影随形地跟上来。

　　他跨步上前攥住对方衣领，几乎将人提离地面。然而在他发力将人掼向雪地的瞬间，就在发力掼下的瞬间，迦莱却反常地揪紧他的武装带，一股混乱急切的精神力如濒死者最后的挣扎，狠狠撞向他的精神屏障。

　　瑟烈斯被这不顾一切的冲击震得一怔。在他怔忡的片刻，向导另一只手精准地攥住了他面甲的拉栓——

　　面甲下半部分的机械结构应声折叠，液压装置连环崩开的脆响中，暴露出哨兵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就在这一瞬，浅金色的精神流温泉般涌出，温柔地包裹住瑟烈斯紧绷的精神屏障，而在向导因喉口受制而微微颤栗的间隙里，那本该带着敌意穿刺而来的神经索，竟只是极具暗示性地缓缓收束。

　　那意图再明显不过：「主动打开。」

　　瑟烈斯咽下了一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咒骂。暴露在极寒空气中的面颊迅速凝结出细密霜花，而对方咽喉处传来的、搏动着的温热体温，却穿透了厚厚的战术手套，点燃了某种危险的共鸣。

　　尽管被他死死钳制着动弹不得，迦莱的精神力却仍在持续传递着，一个直白到近乎荒唐的请求——

　　抱我。

　　那并非言语，而是更原始的精神脉冲，裹挟着对肌肤相贴的迫切需求，直接撞进他的意识。瑟烈斯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想的竟是这个？

　　可当他撞上迦莱那双近在咫尺的金绿色瞳孔时，里面没有丝毫戏谑或混乱，只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专注和认真。

　　……他明白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砸进瑟烈斯的脑海。这家伙是认真的——他并非寻求□□上的亲近，而是在要求建立精神链接——以最快速、也最危险的那种方式。

　　他想和自己建立精神链接。肌肤相贴，是精神链接最高效的捷径。

　　所有积累的作战经验都在尖锐地警告他，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向导素陷阱。然而现实是，刀刃般锋利的寒风正在疯狂蚕食着他们所剩无几的体温。

　　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极速失温。没有时间犹豫了。

　　最后的迟疑被暴风雪的怒吼彻底吞没——瑟烈斯虎口猛地钳住迦莱的下颌，几乎是粗暴地，径直吻上了对方那两片温热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金属面甲的边缘重重磕在迦莱的眉心上，而向导几乎在同时报复性地咬上了他紧抿的唇。在舌苔描摹齿关、气息交融的喘息间，迦莱锋利的犬齿抢先一步咬破了瑟烈斯的嘴唇——因为精神交融而被骤然放大的感官，让哨兵险些失控地咬穿对方的舌头。

　　瑟烈斯太阳穴暴起青筋，他强压下反击的本能，卡住迦莱的下颌，制止了对方更过分的侵入。

　　黏腻水声与压抑的闷哼在风雪中交织，混着血丝的银丝从两人紧贴的下颌滑落。向导含着他的口腔湿热，灵巧的舌尖刮过他敏感的上颚，让唾液的交换深入得近乎窒息。

　　刹那间，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从喉结炸开。迦莱的精神触须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撬开了他的精神屏障——那触须仿佛化作了金红色的熔岩，炽热地蚀穿了他的图景。

　　当瑟烈斯终于扯着迦莱的发根将两人分开时，一缕银丝在齿间牵连，随即在凛冽的空气中凝成冰线，链接着两人齿关间藕断丝连的战场。

　　他们喘息着对视，暴风雪仍在咆哮，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已经改变——

　　链接，成功了。

　　下一秒，瑟烈斯后颈窜过一阵电流般的灼烧感。

　　他眨了眨眼，一幅清晰的路线图被直接烙进视觉神经——金色的精神流在纯白雪地上蜿蜒延伸，指向远处那片被风雪模糊的深谷。

　　紧接着，世界安静下来。向导的精神力剥离了暴雪制造的感官迷雾，原本尖啸的风雪声被滤去，化作规律的、潮汐般的低沉轰鸣。

　　但这远不止于此。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与某人链接得如此之深——对方的思绪、翻涌的情感、甚至身体里积累的疲惫与酸痛，都沉甸甸地顺着链接压入他的感知。向导毫无保留的信任比预想中更烫人，几乎灼伤了他的神经。

　　就在同时，瑟烈斯清晰地感受到迦莱精神领域中那沉甸甸的伤痛。

　　没有时间细究这陌生的亲密。他不再犹豫，迅速转身屈膝背对对方，手臂向后揽去，示意：

　　「上来，我背你。」

　　精神链接那头传来一瞬细微的讶异。迦莱没有犹豫，动作流畅地攀上他宽阔的脊背，双臂环绕住他的脖颈。

　　「抓紧。」瑟烈斯托住他的腿弯起身。

　　瑟烈斯迈开脚步，沿着精神图景标注的路线前进。迦莱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传来，呼出的白雾拂过哨兵暴露在外的后颈。他调整姿势，让迦莱能更稳当地伏在自己背上，然后向着那道金色的指引，踏入了漫天风雪。

　　————————————————————

　　靴跟犁开的冰沟未及成型，暴雪已将轨迹缝合如初，仿佛天地间从未有过他们的足迹。

　　瑟烈斯猛地将厚重的披风甩到背后，像展开的鹰翼般将两人紧紧裹住。迦莱的胸膛立刻贴紧了他的脊背，那具身体的温度隔着层层作战服渗透而来，成为这片酷寒中唯一的暖源。

　　他们在雪原上划出曲折的轨迹，如同蛇在白色荒漠中游移。就在第七个拐弯处，迦莱的膝盖猝不及防地顶向他左肋——瑟烈斯毫不犹豫地侧身翻滚，原先站立的位置应声塌陷，一个幽深的冰窟在雪地中张开狰狞的巨口。

　　积雪不断从崖壁滚落，每一次险情都让环在他颈间的手臂收紧一分。脑海中的路线图随着他们的行进实时重构，金色的光流在意识中不断调整走向——必须绕行，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雪崩区。

　　他们在这片白色迷宫中已经迂回了太久。当第十七个迂回标记在视网膜上闪烁时，瑟烈斯正以三步一循环的节奏调整呼吸，用这种经年训练的方法保持专注。。

　　没关系。他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沫，默念着。

　　审讯室的阴冷，虫巢的可怖，饥荒的绝望——每一次他都撑了下来。这一场雪暴也不会例外。他必须撑下去，为了营地里那些等待他的战友，为了那个或许存在的明天。

　　迦莱换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向导也感受到了对方沉甸甸的疲惫——那不是单纯的劳累，更像是经年累月背负的枷锁，正顺着链接无声地向他诉说。

　　就在这心神交会的刹那，异变陡生！

　　雪暴突然凝成实体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瑟烈斯腰胯猛地下沉，靴跟几乎要碾碎冻土，却仍被那毁灭性的力量推得向后滑行。冰冷的雪沫如同活物，疯狂涌入呼吸阀的缝隙，直钻气管。紧接着，第三波雪墙狠狠扇上面甲——

　　咔嚓！

　　那是精神屏障碎裂的脆响。迦莱精心构筑的感官过滤网，在这天地伟力面前，如同琉璃般被轻易砸碎。

　　视觉、听觉、嗅觉……所有感官同步溃散，世界坍缩成一片混沌的虚无。

　　在这绝对的混沌中，唯有一种声音愈发清晰——那是他自己血脉里奔涌的、沸腾般的震颤。

　　一股比暴风雪更古老、更原始的共振自基因深处苏醒。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脊椎深处传来属于远古掠食者的磨牙声。暴雪此刻不再是自然现象，而是必须撕碎的猎物咽喉。

　　糟了。

　　理智崩断的前一瞬，他凭借最后的本能，手臂猛地捞紧背上即将滑落的向导。混乱不堪的精神脉冲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撞进迦莱的意识海——五感尽失的哨兵，只剩下这种最原始、最混沌的方式传递警告。

　　几乎同时，一声撕裂灵魂的尖锐鹰啼穿透脑海。

　　他失控的精神体，那头被长久禁锢的银白狮鹫，在这一刻悍然撕碎了所有屏障，破茧而出！苍白巨翼猛然舒展，掀起飓风般的气浪，将抱持着的两人狠狠掀翻在地。

　　迦莱在坠地的剧痛中骤然回神。他的神经触须反应快得惊人，精神触须在狮鹫展开巨翼的刹那已凝聚成形，铸成数道金色的锁链，精准绞住那刚挣脱束缚、即将暴起反噬的猛禽翅根！

　　“收爪！”迦莱的指令顺着精神链接直贯而入。狮鹫的翎羽根根倒竖，炸开荆棘般的怒冠，它愤怒地嘶鸣，利爪疯狂撕扯着锁链。狂暴的精神波动将四周的暴风雪搅得天翻地覆，在空中凝成无数个混乱的旋涡。

　　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锁链应声炸开，碎片如流星般四溅。

　　这剧烈的挣扎在瑟烈斯的精神图景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破碎的思绪、失控的感官、混乱的记忆与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审讯室刺目的白炽灯光在视觉神经中炸开，饥荒营地里濒死者的呜咽在耳畔清晰地回响——

　　“呃……”瑟烈斯的膝盖重重砸进冻土，那些他未能及时拽住的、滑落深渊的手，此刻仿佛正勒紧他每一根暴走的神经。跪倒在地的闷响被风雪吞没。

　　奇迹般地，狮鹫暴起的利爪骤然凝滞在半空。

　　那暴戾的嘶鸣渐渐转为哀戚的低啸，那些深埋雪原之下的愧疚与自责，正顺着精神脉络缓缓渗入。巨大的狮鹫垂下了高傲的头颅，纯白的双翼不再用于攻击，而是如圣像般温柔环拢，将两人环绕其间。

　　纷扬的雪片被宽厚的羽翼尽数拦截，交织成半透明的守护屏障，在暴风雪中撑开一层光茧。

　　就在这片奇异的宁静中，后颈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迦莱的犬齿精准地楔入瑟烈斯的腺体，向导素混着血腥味，如同强效的镇定剂悍然灌入对方几近崩溃的经络。一道更深、更具强制性的精神链接在这一刻被彻底建立。

　　仿佛从深海缓缓浮出水面，瑟烈斯溃散的五感被一点点拽回现实。迦莱的掌心隔着被汗水与融雪浸透的作战服，紧紧贴在他的心口，那些纤细的神经触须在两人残破的链接里艰难穿梭，编织成一张脆弱的滤网，将雪崩的轰鸣过滤成遥远而无害的白噪音。

　　“瑟烈……”迦莱的声音积雪堵塞成模糊的杂音，他改为叩击对方的精神屏障：「状态？」

　　面甲换气阀发出疲惫的蜂鸣，浸透汗雪的作战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瑟烈斯奋力踢开堆积的积雪，将两人从半埋的雪中挣脱出来，喘息着回应：「还好。」

　　他撑住膝盖喘息片刻，最终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立起来。

　　——————————————————————————

　　暴风雪在第二十次转向时达到巅峰，天地间只剩下旋转的纯白。

　　瑟烈斯再次咬破舌尖，血腥味混合着剧痛注入濒临枯竭的精神核心。狮鹫精神体爆发出刺目的光——那是燃烧生命力化作的守护意志，将两人包裹成雪原上唯一的发光体。

　　迦莱筑起的精神屏障在自然伟力前不堪一击，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时，瑟烈斯后颈传来尖锐刺痛。迦莱竟再次压榨出稀薄的精神力，强行冲开被暴风雪堵塞的视觉通道。

　　刹那间，瑟烈斯的视野被重构。方圆数公里的视觉信息被暴力拆解。在这片死亡的灰白中，一点橙红光斑穿透雪幕——他终于看到了营地瞭望塔的防风灯，凝结着三指厚的冰棱，却依然倔强地亮着。

　　迦莱抬起沉重的手腕，在他颈侧轻叩两下。

　　这个信号点燃了最后的能量。瑟烈斯猛然提速，向着那片橙红发起冲刺——最后五百米的突进中，他踏碎沿途冰盖，碎冰在身后飞溅如星。

　　当燃烧的狮鹫虚影如流星撞上营地防护力场，激起蓝色涟漪的刹那，迦莱强撑的精神触须终于彻底抽离。

　　纯白的翎羽化作细碎光点，悄无声息地消融在雪夜深处。那头耗尽力量守护他们的银白狮鹫，在完成最后的使命后，身形逐渐透明，化作莹尘随风飘散在苍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