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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心贪谏主,开口不防人。 ...

  •   廊下当值的宫人皆屏息敛目,跪伏于地恭迎天子。皇帝大步迈入寝殿,眉宇间仍压着方才听几位重臣三省奏事时的肃穆威仪。赭黄龙纹常服的袍角随他沉稳有力的步伐微微掀动,自殿外卷入几丝蒸腾的暑气。

      吴王高载程紧随其后,往日里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轻佻劲儿已被收敛得一干二净,此刻的他一脸恭肃,正规规矩矩地陪侍在皇帝身侧,与平日那个爱用小把戏同长乐嬉笑打闹、把妹妹耍得团团转的顽劣皇子判若两人。

      “免礼。”皇帝生得雄伟英武,面容上刚硬锐利的剑眉与威棱暗藏的目光,无不透着其临御日久所积淀的凛冽气度。其声亦如其貌,嗓音洪亮浑厚如钟。他只淡淡扫过殿中屈膝行礼的淑、德二妃,便略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虽听得免礼之令,淑妃与德妃却仍敛衽躬身,将半跪礼依着宫规周全行完才缓缓起身。

      和萱亦拎起裙裾,小步疾挪至御前叩拜。

      琉璃地砖致密沁凉,和萱抵在上面的额头却止不住地发烫。精神的极致收紧之下,她交叠于身前的双臂也愈绷愈僵直,力道大到几乎要将砖面上浮凸起的卷草纹刻印进皮肉里去。

      “天子气,内赤外黄,四方;所发之处当有王者。若天子欲有游往处,其地亦先发此气……”韦汸领和萱诵《晋书》数遍,却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让她直观体悟到何为“天子气如城门隐,恒带杀气森森然”。

      帝王周身威压散溢,和萱只觉落在自己脊背上的那道视线重若千钧,迫人得恨不能将她胸腔里的脏腑都压作蜷缩着的一团。她勉强藏好喉间细微的颤音,尽力将字字都咬得清晰:“臣女韦氏和萱,拜见陛下。”

      皇帝并未即刻叫起,目光先自她发顶掠过,复又停驻在她小荷般青涩稚气的脸上。淑妃先前禀事时便已向他提及,和萱容貌酷似韦汸,一父一女宛若拓印而成。今日他亲自见过,方知所言非虚。尤其是这孩子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纤尘不染,其间所蕴那股清正坦荡的气韵,与年轻时便敢豁出命去极谏,屡屡触忤他的韦子直如出一辙。

      “平身罢。”半晌之后,皇帝终于开口。和萱这才长舒一口气,轻步退回淑妃身侧侍立。

      皇帝行至上首坐定,德妃见状,忙吩咐侍女去偏殿传几位王妃前来觐见。话音未落,就被皇帝抬手止住:“不必。朕今日来,是听闻淑妃带了韦汸的女儿来你这儿,恰好朕寻出件韦汸的旧物,便顺道来交予她。其余人,便不见了。”

      德妃心下顿时了然,她那几位儿媳素来纷争不断,宫中人尽皆知,陛下厌见也是自然。她们若真到了御前,免不得会冒犯天听,怕是还要连累高载程惹陛下不快。如此一来,倒还省下一桩麻烦,她遂不再坚持,转而示意侍女去奉上茶来。

      皇帝接过茶盏,先呷了一口,随即命内侍捧来一只褪色的漆匣。匣子被径直送到了和萱面前,和萱双手小心接过,叩谢圣恩后便移步至殿中肃立,静候皇帝垂询。

      “你父亲在嵇川过得如何?”皇帝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可曾有过回京的念头?”

      和萱恭声答道:“父亲在嵇川一切安好,只偶尔提及过京城,每到清明重阳,总会念叨上几句不孝,自责于不能回京亲至祖父母坟茔祭扫。”

      韦汸被贬嵇川十一年,数载间竟从未有过半点回京的念头?他不下旨召还,韦汸便真能安于外任,连一句软话也不肯捎回?

      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倒教他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心头泛上一阵冷意,罕见地揣度起臣子的心思来:韦子直啊韦子直,你至死也不肯向朕俯首,究竟是真的做到了宠辱两忘,甘处江湖之远;还是恃才傲物,有心与朕相抗,欲以昔年情谊与一身才干逼朕为你让步?

      惜才之心与未驯之憾交织,终究只化作帝王的沉默。

      皇帝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你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女今年十二岁。”

      “入宫这些时日,诸般可还适应?”

      “仰承陛下垂问。”和萱俯身再拜,肩脊伏出一道弯折至极点的弧度,“自蒙天恩得入宫闱,宫中上下对臣女多有照拂,饮食起居无不妥帖。此等恩典,臣女感念不已,日后定当守礼自持,不负陛下一片慈怀。”

      “淑妃用心了。”皇帝点了点头,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和萱的言行举止,已颇有些崇京贵女的风范。”

      和萱闻得褒奖,心头的紧张消散掉大半,想来陛下对她和淑妃娘娘都是满意的,又见皇帝神情温和,一时再没什么不安,只觉陛下和蔼可亲。

      皇帝赞完便不再看她,转头与德妃闲话家常,问起方才殿内为何笑声不断。

      德妃笑着讲了逗弄小皇孙的趣事,皇帝听完也笑了笑,又坐了不多时,便起身摆驾,往温贵妃宫中用膳去了。

      再次见到皇帝,已是三个月后。三月光阴倏忽滑过,世事亦随流光悄然轮转:崇京从溽热难耐的伏暑进入了清飒生凉的孟秋;长乐的师傅课业不辍,将《千字文》讲毕后,又开授起《开蒙要训》;东宫大婚六载,太子妃终于诞下麟儿,阖宫添喜、上下欢腾……

      当日晴光煦暖,连淑妃那只畏寒的狮猫都挪了窝,偎去了菱花窗外打盹儿。和萱闲坐时忽记起父亲留下的札记还堆在箱底积尘,便唤侍女帮忙,取来晒书床支在廊下,由她开箱将札记抱出,一摞摞整理晾晒。

      那些书稿的边缘已泛起粗粝的毛边,纸页亦浸成古旧的浅赭色,唯有其上的字迹还保持着最初的遒劲洒落,尚可从撇捺勾折间窥见笔者刚健磊落的心志。

      和萱的指尖轻点在韦汸独具风骨的笔划上,逐字描摹着追思父亲的音容,连皇帝何时走来都未曾察觉。

      玄色皂靴驻足在晒书床前,皇帝弯腰翻看了几页,龙涎香的气息笼罩过来时和萱才惊觉圣驾已至近前。

      和萱慌忙起身,欲要行礼,却被皇帝摆手止住:“不必多礼。韦太傅昔日以经术授朕,朕荷蒙你祖父的师恩,亦同你父亲有着同窗良伴之谊……”

      他目光落在和萱攥紧衣角的手上,语气不由放缓:“如今你养在淑妃膝下,便也算作朕的半个女儿,不必过于拘谨。”

      皇帝随手捡起一册札记,翻开几页后,指着其中一行问道:“这句话,你可解得?”

      和萱趋近细看,上面正是一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这是韦汸最爱的诗句,她自幼熟读,当下老实答道:“此句意为,只有经过狂风的考验,才能知道哪些草是坚韧的。只有在乱世动荡中,才能识别出谁是忠诚的臣子。父亲曾说,这是唐文皇帝褒奖忠臣萧瑀所言。”

      皇帝沉默片刻,终是低叹一声:“这正是子直心迹啊。”

      话音落下,周遭空气似是一滞。诗句本是颂扬臣节,然其“板荡”之喻,此刻听在自认治世有成的帝王耳中,不免如暗讽般隐刺君心。

      淑妃恰好从殿内步出,见状忙上前接话,打起圆场:“陛下,韦县令此乃居安思危之论,如今虽边境安宁,四海升平,可这般警醒之心仍属可贵。且主明则臣直,正因陛下圣德昭彰,韦县令方敢如此直言不讳。”

      皇帝神色这才彻底缓和下来:“你说得是,朕与子直,君臣相得。”

      “方才考校,你答得倒是不错,不愧是韦汸的女儿。”皇帝看向和萱,语气重又温和起来,又想起上次问答,和萱说自己已过十二岁了,便道,“你既已到了学龄,便与昭昭一同入崇文馆读书吧。韦太傅治学严谨,博通古今,望你勤勉向学,莫堕家风。昭昭性子跳脱,你也多照看她些。”

      言毕,皇帝摆驾离去,照旧移驾瑶台殿用膳——纵使世人常言帝王恩深难测,可这十数载来风雨无阻的朝夕膳食,也足够显示出这位九五之尊对温贵妃独一无二的爱宠。

      直至御驾消失在宫道尽头,和萱才不安地拉住淑妃的衣袖,恐慌地问:“娘娘,我方才……是否答得不好?抑或……不对?”

      淑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无奈道:“诗,你解得无误。只是你父亲这般謇谔敢言的耿介之辞,在太平年间说与自认为缔造盛世的君王听,到底还是逆耳了些。”

      见和萱面露惶惑,她又柔声宽慰:“无妨。往后在崇文馆安心进学,在宫中日子愈久,许多道理,你慢慢也就懂了。”

      和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拉着淑妃的手却始终都没松开。她还是怕的,怕这座皇宫里藏着的学问和里面的重楼大殿一样多,多到她怎么也学不明白,懂不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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