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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盈门修郑校,同队执韦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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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天子首肯,和萱入崇文馆伴读一事便再无阻滞。翌日平旦,淑妃便命宫人将早已备妥的文房诸物,送到了和萱殿中。其中有兔毫玉管笔三支、桑皮彩笺一叠、金晕龙尾砚一方,皆是从淑妃私库中拣选出的上品。
不似月前,淑妃曾遣内侍前往崇文馆递话,欲荐她入内修习,却被掌馆学士以馆中只纳宗室近支与功臣勋贵之后为由,婉言驳回。彼时无天子圣谕,纵是淑妃之请,亦难破馆中旧例。如今御口亲准,一切自是水到渠成。
长乐公主随德妃居住在众芳殿,与淑妃宫室东西相望。长乐平日往来崇文馆,皆乘肩舆径直而去,恰与和萱路径相左,是以和萱到馆需独自穿行宫苑。淑妃虑及和萱在深苑孤身行走多有不便,又念其起居无人看照,便特地从自己身边拨来一名侍者,既能照料和萱日常起居,也可在她入馆与归宫的路上随侍左右。
此刻,这位如淑妃所说,入侍宫闱十一年也未尝有过半分差池的宫人,正隔着约三步的距离跟随在和萱身后。
一袭青灰色的袍摆垂落在和萱眼角余光之中,如苔痕般沉敛静默,亦如它的主人。和萱凝视着这一抹青灰,思绪不觉溯回他初来她跟前禀见的昨日。
午后,殿内一片寂然,只听得紫毫与藤纸轻触的窸窣声,顺滑而均匀。淑妃斜倚在曲几上,专心看和萱临帖。窗外海棠的疏影浅浅投入殿内,随着西移的日影在粉壁间无声游走。殿外石阶上偶有乌鹊落脚,无须如午前那般避让往来宫人的惊扰,正自在地蹦跳着,一派安然。
良久,淑妃的视线移向珠帘外,淡声道:“过来罢。”
和萱闻声抬首,这才发觉一道身影正静立在室内暗处,不知已有几时。
和萱初见他时,竟有一瞬怔忡。内侍省的宦者多有着或干瘪、或虚浮的形容,又因惯常低眉佝背,神情里总带着几分伏低做小的谄媚。可他却不同,周身自有一股清峻之气,让人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宫侍,倒更像个性情孤介的寒门书生。
然而再细看时,他垂首立在殿侧,双手交叠于腹前,正是内廷礼仪中标准的侍立姿态。那份恭谨与克制,和萱虽难以言喻,却又能恍然觉出他并非误入深宫的文人,而是位久浸宫掖、深谙规矩的内廷旧人。
“奴季从,叩见淑妃娘娘。”
淑妃抬眼望向他,语声温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郑重:“自此你便跟着和萱……”
淑妃吩咐时,他始终垂首静听,直到淑妃道出:“往后,她的安危,当如你的安危;她的喜乐,亦如你的喜乐。”
闻得此语,他的肩脊微微一顿,然这迟滞不过刹那,他旋即便伏下身去,面朝淑妃深深长揖,坚定承下这份重如山岳的嘱托。再开口时,他的声线已沉稳无波:“奴,遵旨。”
“季从?”和萱低声唤道。宫道长得望不到尽头,延伸着漫没进黑暗,她忍不住寻个由头唤人,以抵御忽涌上心头的寂寥之感。
“奴在。”他恰在她尾音落时应声,应答分毫不迟,语气沉稳可靠,可他疏离的行动却比宫道间穿堂而过的秋风更显冰凉。他始终落后在她三步之外,步履分寸严谨,仿佛早取绳墨仔细量度过。
和萱停下脚步,侧过身道:“你……可否走在我前头?我不识得去崇文馆的路。”
“宫中规矩,侍者不可僭越先行。”季从身子向前微躬,保持着执礼的姿势,“但请娘子安心前行,若遇岔路,奴自会出言相告,必不教娘子走偏。”
既如此,和萱便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前行去,她留意听着身后不时响起的简短提醒,心也渐渐踏实下来。
至崇文馆时,晨光尽彻。季从于殿门之外止步,躬身一揖:“此乃学士授业之所,非奴职内所司,不得擅入。奴便候在外围廊庑处等娘子下学。”
和萱独自步入教习殿,殿中浮动着纸墨的清芬,混着炉内龙脑的香气,清冽宁人。殿东侧列置有书案与坐褥,乃讲学正席。西侧则摆放着简易的绣墩、矮几,供人临时休憩。依照淑妃临行所嘱,她先往西侧走去,果见六公主与七公主已于此处闲坐。
两位公主虽仅相差两岁,容貌气质却迥然有别。和萱按事前看过的画像暗自比对,立时便将二人分辨清楚。
六公主高逾年方十三,身量已见窈窕初成之姿。她生得眉淡眼细,容貌素净寡淡,此刻正低首执卷,细品手中文章。
一旁十一岁的七公主高邈面容生得饱满许多,眼角天然上扬,一双眸子尤其灵黠,只是这灵光里掺着更多的锐利,和萱尚未走近,其视线已似有若无地扫遍了她全身,待和萱抬眼去寻目光源头时,高邈却已转走眼睫看向别处,仿佛方才那道隐秘的审视,不过是和萱一个人的臆想。
和萱敛衽趋前,婉声见礼道:“臣女问六公主、七公主安。”
高邈原本对和萱佯作未见,闻言却忽地嗤笑出声。她慢慢正身转向和萱,话语里满是玩味:“臣女?不知娘子府上尊亲是哪位大人?”
“家父乃嵇川县令,韦汸。”和萱认真回答。
“县令?”高邈挑眉,声音陡然拔高两分,人也到了和萱近前,“那我倒要好好瞧瞧,你这嵇川来的县令千金,身上沾着的沙粒儿,是不是比你父亲的官位还要大些?”说罢,便捂唇笑了起来。
馆内霎时一静。高逾缓缓抬眼,目光先掠过和萱攥得泛白的指节,才轻飘飘地投向高邈,温言训道:“七妹,莫要顽笑。韦娘子是父皇和淑妃娘娘钦点的伴读,我们当以礼相待。”
她话虽说得得体,却始终未吩咐侍女看座,亦未让和萱起身。和萱仍维持着屈膝敛手的姿势,眼眶变红的同时,额角也沁出薄汗。
恰在此时,门口光线一暗,又有一人步入殿内。来者是位比她们都要年长些的少女,看起来约莫十四五的年纪。她身穿天缥色翻领披袄,下着釉蓝长裙,发间未加繁饰,仅对称簪着两枚圆润的珍珠发钗,一张素面未施粉黛,通身气度清冷出尘。
她朝两位公主所在方向从容叉手,礼数恰到好处,既不失应有的尊敬,亦未附加趋奉讨好的卑态。高逾与高邈见了她,亦颔首回礼,神色较对待和萱时,收敛了许多轻慢,多了一些礼待。
少女款步移向东侧坐席,路过和萱身侧时才似刚看见她般驻足,目光未斜,只淡淡开口:“礼贵适度,不必过苛。”言罢转向两位公主,态度不卑不亢,“既已受礼,便该请娘子起身才是。”
高邈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偏过脸去。高逾则含笑称是。她侧向和萱,语气温和:“七妹听闻你入宫当日便与长乐一同遭了皇后娘娘的训诫,这才想提点些你宫中礼节,倒是累你多站了这许久。韦娘子不会往心里去吧?”
这话绵里藏针,和萱只能忍下心间委屈,恭声道:“臣女不敢。”
直到此时,高逾才道:“且起吧。”
和萱直起身时,膝盖已麻得发颤。她望向身边少女,谢字还未及出口,对方便已转身落座,将一卷誊写工整的经卷徐徐展开在案头,而后便自行温起了书,就像方才的仗义执言从未发生过。
和萱亦默默来到自己座前坐定,行动之间,心底犹在回味着这份善意的余温。
辰时三刻,殿内诸生已尽数端坐,长乐这才行色匆匆地冲入堂中,衣袂翻飞间带动环佩叮当,一番动静惹得满座侧目。
授课的经学博士本欲开讲,见此情形不由眉头紧蹙,却终究碍其公主身份未加诘责,只捻须轻咳数声,示意她速速入座。
长乐自知扰了课堂清净,便不敢再作耽搁,只朝宋博士欠身施礼,为自己的失仪致歉后,便疾步绕至和萱身侧就座。
第一堂经史课毕,宋博士挟着他古旧的卷帙喟叹着离去。和萱又转头望向后侧书案的少女,见她身边围了两位官宦家的小姐,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对面二人言语不停,她却神色漠然,眉目间倦意隐现,仅偶尔略点一点头,其余时候只静默不语,听任二人聒噪。
和萱倾身凑近长乐,小声探问:“昭昭,你可识得后面那位穿蓝裙的姐姐?”
长乐回眸瞥了一眼,附到和萱耳边回她:“那是旗山侯府的温韫真温娘子,如今是贵妃娘娘的侄女呢。”
“如今是?”和萱有些疑惑。
长乐顿时兴致盎然,脸上满是盼人追问的热切,却见和萱谨言,并未贸然相询。她强自按捺了半晌,终还是憋不住话,便将此事的前后缘由,细细向和萱道来。
“温娘子的父亲乃是旗山侯温申。温侯有一胞妹,正是侍中曹蒙进的夫人。去岁冬,北连南下犯边,曹侍中统筹粮草军械调度,甚为得力。战后父皇论功行赏,问他所求,他道自家夫人与贵妃同为温姓,恳请联宗合谱,以光门楣。父皇闻之欣然,当即准奏。如此一来,旗山侯便成了贵妃的兄长,温娘子自然也就成了贵妃的侄女了!”长乐说得眉飞色舞。
“啊?竟还能这样?”和萱惊讶地睁大眼睛,“可他们之间到底没有血缘之亲,不过联宗认亲罢了,又能有何用处?”
“用处可大着呢!”长乐年纪尚小,平日多自周遭人等听来言语,旁人是何心绪,她便也学来几分,此刻的语气带着与年纪不相称的鄙夷,“曹夫人只因认了贵妃为阿姊,便被父皇赐了郡君的诰命。母妃与外祖父私下常叹曹侍中并非好人,他早年本由外祖父一手拔擢,如今得了父皇的倚重,便开始忘恩负义,还会在父皇跟前诋毁外祖父了!”
长乐的外祖父明寓虽还挂着从一品的加衔,实则名高权轻,早被排挤出权力中枢。和萱不解朝堂纷争,只不忍见好友愤愤,连忙打抱不平道:“明老大人这般境遇,定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冤枉倒也没有。”长乐直言不讳,“母妃说外祖父本也算不得什么好官,从前还依附于父皇厌恶至深的中书令桓密,当年父皇贬黜桓令公时,他也险些被株连问斩呢。”
她见和萱呆呆地盯着自己,似是被这话惊得没回过神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和萱别怕,母妃说外祖父如今收敛多了,父皇断不会再砍他头啦!”
长乐这番安抚虽宽解效果有限,和萱还是陪着干笑了两声,就算是为长乐小小年纪便能将生死看得这般豁达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