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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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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萱既被放在宫中教养,日后在宫廷各处行走,出入间少不了要见人。可不知陛下是一时忘怀,还是另有考量,迟迟未为她定下名分。淑妃思及宫中难免会有拜高踩低之辈,与其由人暗中揣度,平白让和萱在独自应对间忍受轻慢,不如由她亲自带着和萱去各宫挨个拜会,明明白白昭告所有人:
从今往后,韦和萱的行止进退,皆由她来庇护,再想看人下菜碟,得先掂量明白!
王皇后执掌凤印二十载,素有处事公允、品性持重之贤名,且先后诞下长次两位皇子,纵遭丧明之痛,长子高载稷不幸早夭,其次子高载穆却承袭了大兄的聪颖早慧,深得陛下器重,被册立为太子以来,辅政有方、体恤臣下,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
作为后宫之主,皇后不仅受陛下敬重,更得诸宫嫔御信服。是以淑妃等和萱安顿好后,第一处便要带她前去中宫拜见。可惜偏生不巧,淑妃同和萱到时,皇后正在侧殿佛堂内礼佛,只命殿中司言出来转达她的意思,道和萱既是陛下开御口要接入宫的孩子,她自也是放心的,让淑妃自行教导即可。
而后便该拜会贵、淑、德、贤四夫人中的其他三位。
温贵妃旧疾复发,瑶台殿闭门谢客,而贤妃之位则已空悬多年。淑妃便也省了力气,带和萱从瑶台殿出来后径直往众芳殿去见德妃。
瑶台殿虽依着内苑西南隅的凤麟池而建,有湖波送风,幽静雅致,位置却深远偏僻;德妃的众芳殿则在内廷东侧,紧邻内朝,中间需穿过四五条复道。这段路程不算短,淑妃牵着和萱的手缓步行走,边赏景边与她说些解闷的闲话。
“娘娘,皇后娘娘不见我们,是不是……是不是怪罪我了?”和萱小声问道。虽距上次私出皇宫受罚已有些时日,可尚仪局女官诘责时冷硬的面孔、教她宫规时不近人情的模样,仍让她心有余悸。
见和萱双睫颤动,强自压抑着不安,淑妃温声笑了笑,既笑她笨拙傻气,又怜她细腻敏感:“傻和萱,皇后娘娘是菩萨般的性子,无喜亦无嗔,怎会对你这刚入宫的孩子动气呢?”
这话却没能让和萱全然放下心来,她还是有些自我怀疑:“可上次我犯错时,皇后娘娘遣了女官来训诫我……”
“那是皇后的职责所在。宫规在上,她不过是依律行事,实则她心里是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的。”淑妃抬手揉了揉和萱低垂的脑袋,见她积压的情绪已然宣泄,眼眶周围不再泛红,便侧过脸去,朝前方示意,指路的同时也转移开她的注意力,“你瞧,前面那个檐角装饰有九个脊兽的便是玉虬殿,陛下的日常起居都在里头。咱们从殿后抄近路,过了短廊就是众芳殿了。”
和萱入宫虽还不久,却也从宫人们的闲谈中听说过贵妃是多么的宠遇非常,可此刻瞧这路线,怎的德妃的众芳殿倒比瑶台殿更要邻近陛下寝宫?她心里犯嘀咕,却也知道不该多问,只默默跟在淑妃身后。待进了众芳殿才发现,她思虑旁人全是多余,无论是贵妃的瑶台殿还是这儿,都比淑妃居住的萃蘋殿华丽上不少。
今日她们倒赶了个热闹,一入殿便闻见满室脂粉氤氲的香气,原是吴王妃携几位孺人来给德妃请安。一行人皆螓首蛾眉、身姿若仙,与华服美饰交相辉映,在她们的美丽面前,就连这间华美的宫室都顿显黯然。
长乐一早便去了宫中崇文馆随大儒修习课业;高载程比长乐年长十一岁,今年十九,四年前成婚后便已出宫开府,只每隔十日携家眷入宫问安。前阵子停他半月朝参的责罚已然期满,方才他又被陛下召去了中正殿议事,皇帝知道这个儿子不成器,却总还不死心想试上一试,看看究竟能不能凭自己半辈子的文治武功把这坨烂泥扶上墙,即便不成,只把他放在身边时不时地找上些由头训斥撒气也好,总不能任由他整日里游手好闲。是以殿内此刻只有德妃与高载程的几位眷属在。
和萱规规矩矩向德妃请了安,淑妃便与德妃进了内间说话,留她去偏殿陪几位王妃饮茶。
这茶喝得格外安静,满室五人竟无一人言语。和萱不敢出声,只好借着掩袖送茶入口的间隙,悄悄抬眼打量。
上首坐着的是吴王妃,她身穿石青色短袖对襟上衣配素色襦裙,两鬓各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妆容死板得近乎老气,脸上更是没有丝毫表情,肃穆得像位兵士,让她猛地想起尚仪女官,忙垂下眸去不敢再看。
其余三位亦是各有风姿。
左手边第一位孺人生得温婉,鹅蛋脸、弯月眉,却在侍女往冰鉴里添冰时,接连几声呵斥人笨手笨脚,语气中的不耐与她静好的模样格格不入。
第二位瞧着倒是活泼,穿一身杏色衣裙,可总爱挑起眼尾斜着勾人,目光落在和萱身上时,里面的鄙薄轻视藏都藏不住。
与和萱同侧而坐的这位,容貌最为艳丽,银红的袒领罗裙配鹅黄织锦半臂,气焰与慑人容光是表里如一的张扬。因生育过德妃方才抱着的一双儿女,她的眉宇间多出些母性的慈悲,让和萱觉得这三位里,倒数她最和善些。
内室里,淑妃正看着德妃逗弄两个孙儿。年龄大些的男童已能自己在地上平稳走路,正推着辆小木车绕着德妃一圈圈转。尚在襁褓的女童模样粉雕玉琢,一抓到德妃衣襟上的穗子就咯咯直笑,乐得德妃也弯起眼眉。
淑妃看她这副模样真切替她高兴:“你这才多大年纪,就已儿孙绕膝,真是好福气。”
德妃捏了捏孙女粉嘟嘟的脸颊,笑意里却掺着点复杂:“三郎旁的或许不及兄弟,唯独这点教人欣慰,让我早早享上含饴弄孙之乐。”说着,她又蹙起眉峰,话锋一转,“外头总闲话,说三郎不务正业,还嚼舌根议论两个孩子都是庶出……哼,可我不在乎!管他是王妃还是别的谁生的,横竖都是我的孙儿,我的骨血。况且——”她顿了顿,自嘲似的,“这后宫里头,谁还不是个妾呢?”
话音刚落,她立觉失言,想起淑妃也是皇帝妃嫔,忙向淑妃致歉,却见对方不以为意,又叹道:“是了,原记得你从不在乎这些名分高低。”
淑妃无言,德妃便没止住话头,仍继续道:“从前我也争强好胜过,后来才发现,争来争去好没意思。咱们这些人手里的东西,全都是陛下给的。他若是想给,即便你没有,他也会施恩赐下;他若是不想给,争破头也抢不来不说,便是你本来就有的也会成了怀璧其罪。”她声音渐低:“当年我母族险些倾覆,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语气里带着些许抱怨,“再说了,妾室又如何?你看那两位与陛下有过结发之情的,如今不也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也算是半个遁入空门的人了。”
淑妃闻言,轻轻叩了叩紫檀桌案:“妹妹慎言。皇后娘娘慈心向善,笃信佛法。至于另一位……《诗经》有言‘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德妃愣了一下,警惕地望了眼窗外,又回过头来苦笑:“不该说的早都说尽了,说都说了,陛下还能怎样和我计较?”说着将孙女放回栏车,压低声音道,“我这些话已说给偏殿那些人听过。前些时日王府里有人对这两个孩子下手,虽未得逞,却查不出首尾。我便拿俞宝林谋害大皇子的例子警醒她们。谁叫她们在三郎面前假意恭顺,背过身便暴露出这等狠戾心肠。”话说一半,她又生出许多感慨:“不过俞氏昔年在东宫做太子妃时是何等的柔顺贞静,连先帝与太后都对她青眼相加,后来不也敢对大皇子暗下毒手?”
德妃絮絮说着,淑妃就坐在对面静聆其言,中间未插一语,只一下下地撇着茶面浮起的细沫。茶汤的热气沿着茶匙袅袅上冒,朦胧地漫过她温润的脸,让人辨不清是什么神色。
“稚子何辜?如今她不过是被幽禁在了宜本殿,这惩罚也太轻饶了她!依我看,便是将其碎尸万段,也无法抵消她戕害幼子的罪孽!”
德妃说得兴起,转头见淑妃心神飘忽,以为是自己言辞狠辣吓着了她,便也识趣地住了口,只低头哄睡车里的孩子。殿内此刻只剩下孩童轻微的鼻息声,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恰在这时,和萱掀帘而入,喏喏地说:“娘娘,诸位王妃皆静坐不语,我已饮尽数盏茶,肚子都胀了,实在有些无趣……”
殿内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消失,淑妃也回过神来,随即放下茶盏,向和萱招手:“既坐不住了便过来,来尝尝德妃娘娘这儿的醍醐饼。”
和萱摇头称自己饱了,德妃便笑着指了指榻边的鎏金鹿盒:“那里面是给我这两个小祖宗备的小玩意儿,你去挑些吧,瞧着喜欢什么,一会儿只管叫宫人带走。”见淑妃颔首应允,和萱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
望着和萱的背影,德妃疲惫道:“唉,她们几个现在这般老实,都是被我训出来的。上次来时,几个人当着我的面喧哗争执,我受不了鸡飞狗跳便重罚了她们一次,如今倒好,一个个成了锯嘴的葫芦,彼此连话也不说了。”说罢,她不由得头痛起来,额角阵阵发跳。
难得见德妃犯难,淑妃忍不住打趣道:“王妃不是在这儿么?姐姐多扶持她些,让她去约束众人便是。”
“没得办法。”德妃揉了揉额角,“我再给王妃撑腰也是徒劳,奈何不了三郎自己长腿往旁人那里跑,如此再三,反倒助长了她们的威风。”
“那你合该先去管束好吴王。”淑妃浅笑着调侃。
“陛下都管不了的儿子,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德妃重重叹息,默默消化着教子无方的无奈,细想到最后竟哭笑不得,绷不住与淑妃对笑。
正说笑间,陛下未令人通传便踱步而入。德妃与淑妃皆是一惊,而后忙起身整裾,快步到殿门处迎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