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芍药之四 绢叶 ...
-
每年冬至前三日，东地有“挂叶”的风俗。即各人找来绿黄绢布或麻布，写了字句挂上近地最大的树。
此时树木大多叶尽，枝脆皮枯，而紧接冬雪、来年春萌、夏发。再到秋落时，若自己的绢叶还在树上，那实在可喜可贺。
所以，有写上忧愁苦恼者，望其早落，烦心事随之入土。有写上喜乐好事者，其它长存，持续永久。亦有写上希冀祈求者，望其征兆，即同庙宇求签。
传闻祈愿之叶若能悬满一年，必得神明垂怜将其达成。挂叶一年何其不易，天下人都信这个传言。
东王宫后院，有棵几百年老榕树，高大繁茂，便是只余枝干也会令人啧啧惊叹。
冬至将到，人头攒动挤满后山。
东王宫只在这日开放后山，凡宫女杂役护卫皆可在此树上挂绿绢叶。
去年挂上的绢叶此时只余一片。
众人眯眼细看。
那是片碧绿绢叶，叶缘镶金，日光下闪亮不已。
向晚朗声道：“那是琉儿的！”
人群响动不已，尽是羡艳之色。
向来严肃的风空微微笑了，看呆了一边的云满。
向晚亦颇愉快地抬头望树。无人注意到，琉的面色有些怪异。
这片叶子该取下了，众人要换新的墨字上树。风空手扶树干，轻易以轻功登上高高树顶，一举摘下了绢叶。他把绢叶交到了琉手中。
琉只看了一眼，便说：“今年我不用挂叶了。”她是别着脸说，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随即转身便离开，先是快走，后竟跑起来，满是仓皇狼狈。
众人静了一瞬，议论开始四处响起。
向晚面色一变，嘱风空主持局面，朝琉跑的方向追去。
琉在水边发呆。
秋水凉，岸边枯苇丛丛摇荡，常在的飞鸟全此刻无踪影。那个红衣的少女，动也不动站在草堆中，手中捏着这个季节最鲜亮的绿色。
“琉，怎么了？”他走到她身后，停下。
琉许久不动，也不答。风再起时，她向后，把绢叶递给了向晚。
绢叶旧了，却仍鲜亮美丽。
叶上，写着工整的蝇头小字：
不想再忘记。
“向晚……”她徐徐说着，“为什么纵使绢叶度过了四季，我写的话却没有变成现实？什么不想再忘记……我根本已经忘记写过这句话的事了。”
她嘴角微动，最终是笑了，却比哭泣更哀伤，“看，神明都不眷顾我。”
向晚的脚像生在了地上，一步也动不了。他只能看着心爱的少女在摇摆不定的枯草丛中独自挣扎，说不出话来。
“不想忘记。”五年来，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不想忘记啊！云满、风空、小婵，一个也不想忘记！还想一直记得你，关于你的事情一件也不要忘记！可是，若我到了有一天，什么事都只能记住半刻该怎么办？若连你连我自己都忘记，该怎么办？”
他望着她，缓缓说道：“……我这儿有药。”
她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药？”
秀雷楼暗室里，向晚从精巧铁盒中取出了小小瓷罐，硬木封口，严严实实。瓷罐边还有个细白绵纸卷，扎了金红编成的锦绳。他瞥了眼纸卷，关上铁盒盖。
“这……是什么？”她问得犹疑。
“药。”药瓶狭长，饰了墨花翡翠，在他掌中宛如工艺玩物。
“莫非……是治我的病……？”
“没错。”
“怎么会？”她实在难以接受，“那么多年……不是说连病因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药？”
“你的兄长临死前给我。”
她蹙眉。
关于她的兄长，她还留有依稀的印象。无法确定的记忆中的他是个面色终日青白的青年，年长自己许多，总很虚弱地朝自己微笑。除此之外，关于他，她什么也不记得。
“他是四年前病死了吧……”她努力想回忆更多，却始终只浮现出他遥远奇异的笑容。分别四年，仍能记得这些已是很稀奇，若换作别人，她大概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你的兄长名为瑞，生带重疾，长年自研医药之术。”他半张脸映在烛光中，不知怎地看起来有几分冰冷，“死前做出这药，说是能……多少控制你的病。”
“既然有药……”她的心无法克制地狂跳，兴奋不已，却仍按耐着问出心中疑惑，“为什么以前……”她全不能理解，将这药藏起四年是为了什么？
“因瑞说过，此药剧毒，能延缓记忆的消失，但会对身体造成巨大损伤，而到底到什么程度，他亦不知。”他把药递到她面前，“你自己选择吧。”
她凝望他，一言不发，随即取药、揭盖、饮下，无半分犹豫。
向晚闭上眼。
他知道，她会作如此选择。
可她不知道，他情愿自己被忘记，也不愿她再次被毒药腐身蚀骨。否则，他为何将那药藏起四年？
向晚猜想今后大概会为今日给了她药而后悔，但她那样毫无生气、惶恐不已地目送记忆之流一去不返，他无法坐视不理。
琉儿，琉儿，一切由你做主吧。
抹去嘴角药汁，她的脸上忽现出惶恐，“向晚，我会变成怎样？”服下毒药，原来是如此心情，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却仿佛有一条暗蛇随时要扑出来噬咬脏腑。
“我也不知。不过，”他轻抚她的脸颊，“无论变成怎样，我总在你身边。”
她听到的那一刻露出无比安心的神情，仿佛世上一切都可以放下不顾，但随即目蒙黯淡，强逼着自己平静说道：“不，向晚。你的诺言，只需维持到我在你的世界中死去或你在我的世界中消失。”
若是我忘记你，或是我死去，请莫再记挂。
五年来，你未有一天不与我见面。即使时机不宜，也会想方设法赶来见我。
五年来，你每日穿得艳丽，在我心中留下鲜明身影。
你为我付出，已足够多。
因此，若我离开你，请不必顾虑我能否忍受：去找一个天下最美好的女子。
让她爱你，一如你爱我。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芍药之四 绢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