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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菊之七 长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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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方才趴在窗外看璃,他注意到了,却没有招呼,反而翻身朝里躺。随即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她想必是跑开了。
那孩子干净单纯得像天上白云,根本连什么是担心都不懂,来看他,大概是觉得数日不见有些好奇。
他怕,自己扭曲丑陋的脸会吓到她,也怕自己会无法自控地对她吼叫。
怕她,像四年前的琉,倒退一步,一脸惊恐。
怕她,会问:你是谁?
我是璃,你双生的兄长。
这句话,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头疼不停息,决不在他的忍耐范围内,也不会叫他习惯麻木,每一阵疼痛来袭,都叫他体会比之前更甚的剧痛。
越痛,他越恨。他已有四年都忘了恨,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如温雅书生般劳劳碌碌地活下去。可现在,他清晰地记起了当年的感受。
恨那带来疼痛的男人,他的名字,是瑞。
自己的亲兄,给自己服下了腐心蚀骨的鸩酒。
在那之前,他是与琉在一起的。
时时刻刻,从早晨到夜晚。醒了,便一同梳洗,一同到院子里走走,再一同回到楼里看书。
父亲留下的藏书双楼,就是他们的住处。
他们行动不很方便,自小走路迟缓,稍有奔跑便骨骼麻痛、肌肉酸软。故而,除了每天春秋各去一处修养身息,他们常年只在楼里看书,那些晦涩之书于他们反而有趣。古慧之书看得多了,他们说话变得文气,小说传奇看得多了,他们不出门却知天下万象,他尤其爱看武书,招式动作虽身体不得动,看看却也是好的。
琉与璃,都不多话。捧起书,一看便是一日。但两人,总是坐在一块儿,也只有这样,才不寂寞。他们天生有这样疾病的人,绝受不了独自一人。
十来岁时,璃见过瑞几次。每次,都觉得他空茫茫的眼,在寻找着什么。后来才知道,那两年里,向晚在皇宫。他是被孤独逼得要发疯。
但是……璃的眼神冰冷,即使发疯,那人的所为也绝不可原谅。
他们尚年幼时,瑞便离家求学,因行动困难,只回过家两三次。对于瑞,他们只在脑中有个依稀的印象。
直到十二岁时,他来到他们面前。
他当时是躺着的,长发枯如干草,脸颊凹陷,声音轻得听不清,被人抬着进了家门。见着他们,他笑了,说:“我家的琉璃,长得这样高了。”
璃当时心一动,也觉得琉稍稍抓紧了自己的手。
“我家”的琉璃——听了,觉得……有些高兴。
“与我一同去东王那儿么?”
“……东王?”
“父母亡故,就你们俩呆在这儿,不与哥哥同去么?”
又是心一动,稀里糊涂地,便离开了家。是也听瑞说了治病的药将要做成,但他们随着他,并非全为了那个。
在那里,他俩也不出门,镇日呆在楼里,又看了许多书。几日也见不着瑞的面,因他一心一意地,在做药。
璃理解他,璃知道,他的病已入膏肓。
是何时服下了瑞做出的药,璃确实没有印象,可能那鸩下在了某一日的饭菜中。他只知,自己醒在巨大的痛苦中。
“璃,感觉如何?手脚是否灵活了些?”瑞布满血丝的眼瞪得极大。
璃眼中的世界瞬时扭曲了,轰隆巨响,爆裂开来的若非世界就一定是他的头脑。他紧抓着脑袋,拼命喊叫,却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全身的骨炸了,全身的肉碎了,血液喷涌四散——除了这些,他什么也无法感受!
这是什么妖魔的世界!为何会这样的痛苦!
面前的景物飞速变幻,无数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又被抛到了后面,他飞奔着!
璃当时,连续跑了四日。
其间,倒下过,昏迷过,却立刻又在疼痛中醒来,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仿佛只有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能减轻痛苦。他是一头冲进山蛟山庄大门的,护卫也拉不住这个孩子。
记得一个满面锐气的少年举着大刀朝他挥舞过来,他尚意识到要躲避,身体却停不下来,一往后仰,刀是躲开了,却重重砸在地上。
立刻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竟是半月后。
听闻是山蛟门的主人属意留下他,派了人照顾他。
自那时,每日头痛如开裂。要么睡,要么不停地奔跑喊叫摔砸眼前的一切,否则疼痛欲死。
山蛟门主——他后来离开了那座山庄,教了他功夫。
“我不学。”他起先说,“我要回去,杀了那人报仇!他竟对我做出这种事!”口气凶恶,头痛之下,什么礼数也忘记得一干二净。
“杀人不用功夫的么?何况那里是东王府,会任你进出?”
“你怎知道!”
“不知你的底细,我敢留你?”
“为何留了我?为何要教我?”
“想网罗些有前途的小孩儿。”他撑着下巴,笑得愉快,“你跑得极快、力大无穷,若头痛能治好,将来定有大作为。”
“你要我将来做什么!”
“那是将来的事儿了。”他笑眯眯,“我在南地、西地都找到了不错的孩子,在这东地,总算除了小野狐狸还有你。”
璃开始学武。
他没日没夜地练习以忘记头痛、把脑中记忆的上千本武学书籍融会贯通、身体轻健异常,这一切,让他从开始、到学成,竟只用半年。
无一日不想着琉,担心她现在的情况,不知她是否吃过瑞的药,不知她是否也如他一般痛苦。他离开过一次,为了去看看琉。
才出庄,神经松懈了些,头痛袭来,他一头栽倒下去。
醒来,才知自己又睡了十日。
睡时,倒完全不痛苦,宛如死了。
于是璃,要么头痛,要么奉了命出去打杀,要么倒下睡觉。
一睡十天半月,渐有延长之势,后来竟能睡到一个多月。
长睡,如同死。
冬日里,他醒来时,看见山蛟门的主人。
“东地不好完成大业,我这就要动身去北地。”他说,“这山庄我留给小狐狸,你若愿意,也可长住。加入山蛟门的事,还是算了罢,你的病……似乎颇重,但功夫已到了境地。你……真的恨自己的亲兄长?仇恨这东西,永远报不尽。若可以,还是别报了,在这儿安心地……”
璃不想开口。
旁人不能体会他的痛苦。
就连他,也曾经相信书上的鬼话,以为□□之痛无非如此,意志坚强之人便能忍受。但持续不断的痛吞噬了他所有的耐心和修养,叫他除了愤恨,别无其他感情。
“唉,璃,这种事谁也劝不了你。六日后,东王与第一护卫都不在,机不可失,你未必能等到下一次的机会。”
是的,璃不能等。
头痛愈烈,难保哪一日不会痛得气绝。
睡眠益长,难保哪一日不会一睡不醒。
瑞所做的,究竟是什么妖魔般的药!
冲入瑞所在的楼宇时,璃怔了怔。
那瑞,睡在满屋的药瓶药罐中,睁目看着天花板,一脸木然。
他有一瞬间,当那人死了。
可瑞的眼珠子动了,缓缓、缓缓地转向璃。
“璃……?”他眼中是绝望。
璃走进他,冰冷望着他。
“当年……我以为那药……能治你们……”
“你的病比我们重百倍!我们根本不需要药!怎么自己不吃那毒药!你怎么做得出那样可怕的药!”璃一脚踢上他的身体,分明已不自觉留了大半的力,他却仍是猛喷出一口血,溅了他一身。
“琉呢?她怎么样了?”
他答非所问,“我……做了解药。对先前那药里面的毒性肯定有用……但也可能对身体有影响……”他紧紧盯着桌上的绿色小瓶。
璃一手抓过绿瓶,“你当我还会吃你做的药?!”
“试……试,有效……我……”
这是瑞在人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睁着眼,目光停留在璃手上的瓶子,生命停止在了这个动作。
璃的剑,根本没有抽出来的余地。
不知为何,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
璃捏着绿瓶,要摔,手却停住了。
拇指掀掉瓶盖,一口喝了干净。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又喝了瑞的药。
罢了,管这是什么也好,至少他宣称这是解药。死马当活马医吧,世上不会有比现在更大的痛苦。
况且,璃心中,是抱着一丝的希望的。
若解药有效,感谢上苍了。
杀死瑞之后,他又回到山蛟庄,其实只为道一声别。
敲门,里面冲出来了一个人。
璃才开口说:“我要走……”那人便打断了他。
“哎!你总算回来了!还记得我么?不记得了?我就是一年前拿刀要砍你的人啊!门主已经走啦,他吩咐我给你安排好屋子,我给你安排好啦,还是整个山庄最好的地方,以后你就安安心心住下吧。门主也说了,关于任务,要接不要接由你自己来定,你虽不是山蛟门的人……对了,你刚才说了什么话没有?”狐狸面的少年蹙眉问道。
“没有。”他垂目,“什么……也没有。”
璃住下了。头痛渐退,睡眠虽长却也并非无法控制,身体灵活如过去的一年。
他以外,却真正高兴,瑞的药似乎不假。
但,琉儿的一句话,成为他心里难愈的伤。
我叫琉,你是谁?
白菊至八花凋(贴漏了一章)
往日之事如画卷,在他脑中展开。
头十分地痛,虽仍不比当年,却是一日日变重。
这四年,头痛全消,睡眠却仍漫长得令人觉得可怕,他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隔十日只短眠一次。在心中,他其实隐隐知道,病,从来不曾好。毒,从来不曾解。
潜伏下的东西,总有一日会醒来。
他有些累了,想睡了。明明疲倦得随处站定都能睡着,却每日每日地撑着,自己是为了什么?
而今,不睡便头痛,脾气变得急躁,随时可能伤人。再撑下去,又为了什么?
已经没有了该恨的瑞,已经没有了该爱的琉。
身边有行简,也有小小杜仲,却不足已成为他苦留在世界上的理由。
真的……想睡了,一睡一年,一睡十年,一睡不醒,可能也并非坏事。
他闭上眼,头痛远去,世界也在远去。
这一觉,会不会醒?
可能,他醒在下一世。可能,他将一觉接一觉地连续睡下去,直到离开。
谁也不知道。
一声尖叫。
尖锐凄惨。
长长刺入璃的耳朵。
随即戛然而止。
脑中未思考,身体已先行。他翻身,抓剑,直截从窗口冲出。
那声音,是杜仲。
他于是行得更快。
到达西庭,看见黑色的人影往墙外跃去,看到黄色的身影倒在地上。他犹豫了一瞬,看到夏行简出现,决意去追黑衣人。
黑衣人很快,疾步如飞,可璃更快,宛如鹰。
截住黑衣人时,璃看到了张熟悉的脸。那是闻名东武林的包打听。
“你要做什么!”璃的剑抵着他的喉咙,随时能划下。
“我……我只是打探些事,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突然出现……”他一脸慌张。
璃一眼看见他领上沾到的血,面色稍变,立刻把他丢给赶上来的山蛟庄护卫,火速赶回山庄去。
西庭里。
行简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黄衣的杜仲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璃心跳如鼓,走近,愣住了。
血不多,却是从额间淌出。一剑毙命,再专业不过。
她还在笑,嘴咧着,眉眼宛如月儿。
她啊,大概都不知道何谓恐惧。
黄衣干干净净,铺散开来。
宛如盛开的杜仲花。
杜仲开了。
杜仲凋了。
“是谁派你来的!”璃的剑压在包打听的左腕,眼中是烈火。
“那个……我随便来察看察看,谁知碰上那个小丫头,她一见我就叫,我只好……没人派我来,我就是好奇……”
喀嚓。
剑落,腕落。
璃双目瞪大,“我头疼得很,别考验我的耐性!”
“在下”已去,他是四年前四处杀人的痛苦少年。
“我……我们这行的……”
喀嚓。
是右腕。
斩了他的手,封住他的穴,不叫他失血过多而死,不叫他疼痛过度而晕。
璃想问的,一定要问个清楚。
“东王!东王向晚!”他嘶叫起来,“是东王向晚要调查你的住处你的情况!他还联系了西地的人要抓你杀你!是东王向晚!”
璃实在无法相信,他干脆把剑指向包打听的胸口,“你若骗我……”
“不敢!不敢!真是东王向晚!”
他收剑,转身走出地下室。
包打听的放心只维持了一瞬间,因为,与璃擦肩而过,进来了拿着大刀的夏行简。
凋了那样一朵天下最单纯无辜的花儿,他不配再活下去。
璃蹙眉,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惊讶和疑惑。
向晚要杀他?
为什么?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理由?
或许,是包打听在瞎说?
无论如何,他有必要再去一次东王府。
在这四日前,向晚终于第二次打开了暗室中的铁盒。那里面,还剩下一个小小的棉白纸卷,解开金红丝绳时,他想到了瑞说过的话。
“向晚,这解药应该能控制记忆,但对身体有毒性,你自己考虑利害。另外,这个纸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若打开了,发生了什么事……莫怪我残酷……”
这张纸上,记录了什么残酷的事?
“那上面写着……可能会让你看了觉得后悔的事情……可能会改变很多事、很多人……现在,还是不要告诉你……比较好。”
璃不知道,瑞虽死了,瑞的影响却未消失。
他的手,伸到了自己所不在的未来世界。
瑞的毒,波及到了杜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