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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锦书藏秘辛 情途悟远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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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如豆,映着帐内朦胧的光影。小玉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双手交握放在膝头,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似要穿透这漫漫长夜,回到许多年前的锦州城。她朱唇轻启,声音带着几分悠远的怅然,缓缓将尘封的往事铺展开来。
“从前有户富贵人家,在锦州城里也算有声望,家中育有一双儿女,女儿芳龄二八,容貌清丽,才情出众;儿子尚在龆龀之年,活泼可爱。一年中秋佳节,街市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姐弟二人耐不住性子,带着小婢子偷偷溜出府去看花灯。走到一处灯谜摊子前,正撞见一个孩童哭闹不止,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
小玉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许:“那小姐心善,见不得孩子啼哭,便上前打听。原来那孩童想要摊子上的人偶奖品,可他母亲不识字,猜不出灯谜,摊主又为了攒人气不肯直接售卖,孩子急得直哭。小姐见状,便在那摊子前站定,一口气答对了十几道刁钻的灯谜,终是把那人偶赢了下来,亲手递给了那孩子。”
听到这里,阮丹青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她轻声问道:“那户人家的女儿,就是大姐姐,儿子便是夫君吧?”
小玉转过头,望着阮丹青,轻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阮丹青又笑着追问:“那当年跟在姐弟俩身边的小婢子,自然就是你了?”
小玉被她猜中,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羞涩地笑了笑:“瞒不过少夫人,都被您猜着了。”
阮丹青莞尔一笑,抬手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小玉整理了一下心绪,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当年的大小姐,在锦州城里也是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起才情,就连许多饱读诗书的男子也不及她。那次灯谜摊子上的崭露头角,让更多人知晓了秦府大小姐的美名,从那日起,秦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说媒的媒人踏平了。老爷和夫人筛选出不少家世相当、品行端正的公子,可大小姐却一一回绝了,说不愿为了门第委屈自己。”
说到这里,小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直到锦州知府赵济民的媒人上门,大小姐竟一口答应了。这赵济民也是个传奇人物,少年得志,弱冠之年便考中了状元,也曾被京中一位高官看中,想要榜下捉婿,将千金许配给他。可谁知那位小姐还未过门,就突发恶疾离世了,自此,赵济民便被冠上了‘命硬克妻’的名声,京中再无官员敢将女儿嫁给他。没了京中人脉,他的仕途自然受了影响,最后只得了个锦州知府的职位。”
“他初到锦州时,不少人家都打听他的情况,可一听说他‘克妻’的名声,便都打了退堂鼓。媒人来秦府说亲时,老爷和夫人也十分犹豫,一方面忌惮那名声,另一方面又顾及他知府的身份,不好直接回绝。他们本以为大小姐会像之前那样拒绝,这事儿便能不了了之,可谁知大小姐竟当着媒人的面应了下来。正主都点头了,老爷和夫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依了她的心意。”
小玉的眼神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愤愤不平:“后来夫人私下里问过大小姐,为何偏偏选中赵济民。我当时在门外偷偷听着,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就是那次灯会,大小姐带着我和少爷逛到河边,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了。大小姐慌乱之际,撞到了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是微服出巡的赵济民。他不仅没有怪罪,还主动提出帮大小姐寻找我们。两人一边逛灯会,一边寻人,一路上相谈甚欢,从诗词歌赋聊到民生疾苦,十分投契。大小姐说,她就是在花灯璀璨的夜色里,看了赵济民一眼,便觉得此生就是他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眼,竟误了自己一辈子。”
阮丹青听着,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轻声问道:“大姐姐嫁过去之后,过得并不好?她与赵济民的感情生了变故?”
听到这话,小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刚刚那股愤愤不平的劲儿瞬间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无奈:“刚嫁过去的那两年,他们确实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大小姐很快就有了身孕,赵济民原本是穷苦出身,爹娘早逝,无依无靠,大小姐孕期的饮食起居,全靠着我们秦府照料。夫人放心不下,还专门派了李妈妈亲自去知府宅里伺候,一应补品、用度,更是源源不断地送去。”
“赵济民的俸禄本就微薄,根本不够他们夫妻二人的花销,更别说后来添了孩子。秦府一直暗地里贴补他们,到了大小姐怀孕之后,更是从暗补变成了明给,银钱、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往知府府。也正是靠着秦府的财力支持,赵济民才有了打点上下的资本,官声越来越好,口碑也渐渐扭转了。没几年,他就从一个小小的锦州知府,一路升迁,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小玉的声音哽咽起来,眼中渐渐噙满了泪水:“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只有那负心汉会在得志之后独自高飞,苦了的却是那些痴心不改、独守空闺的有情人。秦家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搬回越州,没了秦家的助力,赵济民便彻底露出了本性。他对大小姐越来越冷漠,短短两三年间,就纳了四房小妾,而且个个都是贵妾,要么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女,要么是朝中权贵的庶女。”
“那些小妾仗着自己有后台,根本不把大小姐放在眼里,整日里明争暗斗,处处给大小姐使绊子。她们还时常嘲讽大小姐,说她不过是败落商人之女,没了娘家撑腰,根本不配做当家主母,让她识相点,早点把主母的位置腾出来。”
小玉拿起阮丹青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着眼角滑落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段日子,大小姐整日以泪洗面,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若不是为了年幼的小少爷,只怕她早就撑不下去了。后来大小姐也想通了,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已经变心的人身上,不如放过自己,寻一处清净之地安身。于是她便主动提出去静安寺带发修行,远离那是非之地。”
“我当时哭着求她,想要跟着一起去伺候,可大小姐说我年纪还小,心不静,受不了长年青灯古佛的清苦,便执意遣我回来,让我替她孝敬夫人,只留了她身边最贴心的云姐姐陪着她。”小玉说完,情绪渐渐平复了些,脸上只留下两道干涸的泪痕,她吸了吸鼻子,语气中满是困惑与不甘:“少夫人,您说这人的心,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当年大小姐和赵济民,也是人人称羡的璧人,可为什么秦家一落败,他就变了心?难道这世间的情爱,真的都是情深缘浅,兰因絮果吗?”
阮丹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通透:“不是他变了心,而是他从一开始,或许就没有真正爱过大姐姐。他爱的,不过是秦家的财力和势力,是秦府能为他的仕途提供的助力。大姐姐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块踏脚石。如今秦家败落,他再也不需要这块踏脚石了,自然也就露出了本来面目。我想,若不是顾及‘克妻’的名声会再次影响他的仕途,只怕大姐姐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您是说……”小玉像是被猛然点醒,眼睛瞬间睁大,语气中满是惊慌,“不行!我得立刻给大小姐写封信,让她一定要多加小心!”
阮丹青笑着摇了摇头,安抚道:“不必了。大姐姐心思聪慧,想必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去静安寺修行,远离京城的是非圈。她这是在为自己和孩子谋一条退路。”
可小玉依旧满心担忧,坐立不安。阮丹青见状,只得补充道:“我嫁进秦府这么久,还未曾给大姐姐写过一封信问安,也该修一封家书,跟她说说夫君的近况。我想,大姐姐远在静安寺,定然也十分想念她这个弟弟。”
听到这话,小玉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连忙点头:“是啊!大小姐最疼少爷了,若是知道少爷如今身体日渐好转,定会十分开心的!”说着,便起身去准备纸笔。
阮丹青在信中,先是恭敬地向秦大小姐问安,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随后详细说明了秦磊的近况,如今气色好了许多,身上的褥疮已然痊愈,言语间满是欣慰。最后,她才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句小玉的担忧,既没有过分渲染,也没有刻意隐瞒,恰到好处地传递了关切之意。
小玉看过信后,心中十分满意,对阮丹青的钦佩又多了几分:“少夫人真是心思缜密,既让大小姐知晓了我们的牵挂,又不会让她太过忧心。”说着,便嬉笑着恭维了几句,转身去安排送信的事宜。
主仆二人的欢笑声在屋内轻轻回荡,却未曾察觉,床榻上静静躺着的秦磊,那原本毫无动静的手指,竟微微蜷缩了一下,幅度细微,却真实存在。
夜渐深,星子稀疏地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阮萍萍听完这个故事,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盖在腿上的锦被,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情深缘浅……兰因絮果……”
她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眉宇间满是迷茫。阮丹青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拉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过了许久,阮萍萍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庆幸,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我家里也不富贵,也无权无势,没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这样一来,若是有人对我好,定然是真心实意的吧?”
阮丹青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傻丫头,你怎么忘了?我们阮家的姓氏,就是最让人惦记的东西!你以为我是凭着什么嫁进秦府的?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流着阮家的血。更何况,你还修习了阮家的功法,这更是旁人觊觎的宝贝。族长之所以迫不及待地为你指婚,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
阮萍萍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刚才一时想逃避,才故意忽略了这一层。如今被阮丹青一语点破,她不得不正视现实,脸上的庆幸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她恹恹地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委屈:“是啊,我怎么能忘了呢……”说完,便往后一仰,直直地躺倒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起了呆。
阮丹青见她这副模样,非但没有安慰,反而笑了起来。她也侧身躺了下去,凑近阮萍萍,在她耳边低语:“但事事无绝对。你看我,公婆当初娶我进门,目的并不纯粹,不过是为了给秦磊冲喜。可如今,夫君待我却是真心实意,满心满眼都是我。我很幸运,也很幸福。”说着,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温柔笑意,那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憧憬。
她挽住阮萍萍的胳膊,语气亲昵而诚恳:“我不是让你一定要放弃程霄,只是想提醒你,人心隔肚皮,有些人,你或许一辈子都看不透。但如果他真的能骗你一辈子,那这份‘欺骗’,或许也算是一种真心。”
说完,阮丹青也躺平了身子,望着头顶的帐顶,语气渐渐变得悠远:“你只要自己想清楚了,认定了是他,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后悔,并且有能力保护好自己,那就足够了。感情这东西,还是要真挚一些才好。若是掺杂了太多的顾虑、算计和权衡,那这份感情就会变成沉重的负担,再也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阮萍萍侧过头,怔怔地看着阮丹青,眼中满是诧异:“这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倒像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大彻大悟之后才会说出来的话,简直太通透了。”
没成想阮丹青竟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狡黠:“这话的确不是我说的,是大姐姐在回信里写的。”
这一下,阮萍萍更是惊讶不已,坐起身追问道:“你们连面都没见过,竟然就聊了这么多?”
阮丹青笑了笑,重新躺好,目光望向天花板,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敬佩:“大姐姐确实是个心思敏捷、通透豁达之人。我帮小玉写了那封家书之后,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她没有抱怨半句委屈,反而十分平静地说明了自己的处境。她说她知道娘家如今艰难,本不想再添麻烦,可她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希望能托付给我保管,她不想让公婆知晓,怕万一事情败露,会牵连到秦府。”
说到这里,阮丹青故意顿了顿,看向阮萍萍。
阮萍萍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却又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酸溜溜地说道:“我才不想知道呢!是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阮丹青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俯身凑近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是那赵济民多年来行贿受贿的账本,上面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笔一笔,毫无遗漏。”
“什么?!”这个答案远远超出了阮萍萍的预料,她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阮丹青,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秦家大姐姐也太厉害了吧?她与赵济民也曾是夫妻,怎么会有心将这些证据保存下来?”
阮丹青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之情,继续说道:“大姐姐在信里说,她一开始留存这些证据,本是为了帮赵济民。她怕他贿赂的那些官员日后出尔反尔,反悔当初的承诺,便想着把这些记录下来,万一有事,也好有个要挟的筹码。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年留的后手,最后竟然用到了自己身上,成了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屏障。”
“大姐姐还说,她还有其他的证据,都分别存放在不同的地方,让我把这本账本收好,妥善保管,等将来她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给她。”
阮萍萍心中满是敬佩,却依旧有些不解:“既然大姐姐手里有这么确凿的证据,为什么不直接将赵济民告发?何必要委屈自己,去静安寺带发修行呢?”
“因为小外甥。”阮丹青的语气变得柔和而深沉,她再次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神中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大姐姐说,她虽然恨极了赵济民的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但小外甥毕竟是赵家的嫡长子。不管怎么说,赵济民如今身居高位,手里有权有势,这些多少都能给小外甥将来的人生道路提供一些助力。”
“她想得很长远。若赵济□□气好,这辈子都没有被人告发,那他永远都是小外甥的亲爹,小外甥也能借着他的身份,过得顺遂一些;若他日后东窗事发,被人揭发,那大姐姐也不介意拿出这些证据,再多给他添一条罪状,既能为自己出口气,也能保全她们母子二人,让小外甥不至于受到太大的牵连。”
阮丹青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天下,没有哪种感情能比得上母爱。为了孩子,母亲无论受多少苦,多少委屈,都甘之如饴。”
阮萍萍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不已,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着身边的阮丹青,突然觉得,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阮丹青真的长大了太多。虽然她们年纪相仿,但阮丹青经历的这些事,承受的这些压力,都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她心中既心疼阮丹青的遭遇,又为她感到庆幸,庆幸她最终收获了秦磊的真心,庆幸她如今生活安稳,更庆幸她们还能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倾诉心事,依旧是彼此最信任的朋友。
帐外,夜色更浓,星光点点,映着屋内的烛光,温暖而静谧。而阮萍萍的心中,却因为这个故事,因为阮丹青的话,掀起了层层涟漪,关于感情,关于未来,关于选择,她似乎有了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