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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溪畔初遇,十载流光 ...

  •   “啪!”
      一只素白瓷碗从灶台滑落,撞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骤然炸开,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鸟雀扑棱着翅膀撞在糊着旧纸的窗棂上,留下几道浅淡的灰痕,又叽叽喳喳地飞远了。
      男人的脚步声紧跟着从里屋传来,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蹬蹬”的闷响,每一步都带着不耐的沉郁。他掀开门帘,粗布门帘边缘的流苏磨的发毛,扫过门框时落下些微棉絮。
      男人约莫三十岁年纪,长衫领口沾着墨渍,袖口卷起露出瘦削的手腕,指节因常年握笔而泛着薄茧。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雪白的瓷片溅到灶台边的柴草堆里,几粒未煮透的糙米粘在瓷片上,混着些许水渍,最后落在灶台边缩着的小姑娘身上。
      那是他的女儿阮丹青,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细瘦的肩膀绷得发紧,像只受惊的小兽。双手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连带着单薄的脊背都微微颤抖。“真够笨的!”男人的声音淬着冷意,“让你煮个饭都能打碎碗,你弟弟刚睡着,差点又被你吵醒!”
      里屋传来婴儿细微的哼唧声,男人脸色更沉,他撸起长衫袖口,举着胳膊在厨房转了两圈,手指在锅碗瓢盆上犹豫片刻,才极生疏地抓起锅铲,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哐当”一声,惊得阮丹青又往灶台后缩了缩。男人嘴里的抱怨却没停:“我每日去学堂教书够累了,回来还要做这些琐事,你这丫头真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阮丹青没敢应声,只是飞快蹲下身,膝盖蹭到青石板上的水渍,凉意顺着布裙渗进皮肤。她指尖颤抖着去捡地上的瓷片。瓷片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划开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她慌忙抬眼瞟了眼父亲的背影,见他正低着头盯着锅里的糙米,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压根儿没注意到她,才悄悄把手指含进嘴里,温热的唾液裹着刺痛,舌尖尝到淡淡的铁锈味,她却不敢多耽搁,依旧埋着头,一片一片把瓷片拢进掌心,连粘在柴草上的细小瓷渣都没放过。
      收拾完碎片,阮丹青抱起墙角的木盆往溪边走,盆里面装满了弟弟的尿布,沾着奶渍与粪便,散发出淡淡的酸臭味,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胳膊。她走在青石板铺的小路上,每走几步,她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胳膊被木盆勒出一道红痕,疼到她眼圈泛红,却只能咬着下唇继续往前走。
      此时正是初春,岛上的风还带着寒意,吹的路边的蒲公英种子打着旋儿飞,远处海面泛着浅蓝,几只海鸥展开翅膀掠过发出悠长的鸣叫。眼看离溪边只剩几十米,溪边的芦苇刚抽出嫩芽,嫩黄的芽尖在风里轻轻摇晃,阮丹青正想咬牙往前冲,身后却传来清脆的喊声。
      “丹青!你去哪儿呀?”
      是阮萍萍。阮丹青转过身,指了指怀里的木盆,声音细弱的答道:“去洗尿布。”话音刚落,她的目光落在了阮萍萍身旁的小男孩身上,那男孩生得清秀,眉眼间透着机灵,明亮的眼睛像盛着晨露,见她看过来,脸颊泛起红晕,眼神里藏着一丝怯生生的不安,却还是扯出了一抹羞涩的笑。
      阮萍萍自然地伸出手,帮阮丹青托起木盆的另一边,木盆的重量被分摊,阮丹青顿时觉得胳膊轻了不少,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两人一左一右地往前走。阮丛生见状,也快步跟上来,双手托在木盆底部,轻轻往上抬,小胳膊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又被你爹派来洗尿布啦?”阮萍萍瞥了眼盆里的尿布,皱着鼻子吐槽,“你这弟弟才刚出生两天,倒挺能折腾!”
      这话逗得阮丹青“噗嗤”笑出了声,阮丛生也跟着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手里的木盆都跟着晃了晃。阮萍萍自己也觉得这话好笑,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对阮丹青说:“这是陈玉爷爷家的孙子,叫阮丛生,刚回岛上。”又转头对阮丛生说:“这是阮丹青,她娘还在坐月子,家里就她能搭把手,以后咱们多帮衬帮衬她,别让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阮丛生点点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以前在老家,伯父伯母总不待见他和母亲,堂哥堂姐也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从未被人这样惦记过。阮萍萍的话像一缕暖阳,烘得他心里软软的,他悄悄用了点力托住木盆,指节都泛白了,却依旧认真地应了声:“好。”
      溪边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像贴了片薄冰,涓涓溪水顺着河道蜿蜒,水面上飘着几小块未化尽的冰碴,被水流推着匆匆往下游去。溪岸边的泥土还带着冻土的硬实,踩上去能感觉到底下未化的冰粒,几株水草从泥里钻出来,绿的发嫩,却被风吹得蔫蔫的。正午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漾起粼粼波光,金色的光点在溪水里跳跃,却遮不住溪水刺骨的寒。
      三个人站在溪边,看着冰凉的溪水,都没说话。还是阮丛生先开口,指了指不远处打水的妇人:“这溪水刚开化,肯定很凉,婶婶们都把水打回家烧热了用,咱们也这么做吧?”
      阮萍萍和阮丹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没应声,只是眼神里多了点琢磨。阮丛生想了想,又说:“丹青,你回家拿个水桶来;我跟萍萍去前面山坡折几枝桃花,待会儿咱们在这儿汇合。”
      两人像是早就约好了似的,同时扭头看向阮丛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提着裙摆就往各自的方向跑。阮丛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折返的阮萍萍拉住手腕,往桃树林的方向拽去。
      阮萍萍坐在桃树下,背靠着粗壮的树干,树干上还留着去年刻下的小划痕。她手里把玩着一根刚折的桃枝,桃枝上开着三朵桃花,花瓣娇嫩。随风飘落的花瓣落在她的衣襟上,沾着细小的绒毛,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看着远处的水面发呆。“丹青其实挺可怜的。”阮萍萍突然开口,声音轻的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滴。
      阮丛生坐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一根桃枝,他轻轻拨弄着花瓣,听着阮萍萍的话。“我娘说,她爹十四岁就中了秀才,本来是个有才华的人,可后来考了二十年,也没中举。”她伸出两根手指,夸张地比划着,“为了读书,他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连祖宅都卖了。我娘说他若不是年轻时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前途无量,推了好多门好亲事,也不会入赘给丹青她娘。”
      她顿了顿,看向溪边的木盆,声音软了些:“去年秋天我来摘桃子,看见她抱着这木盆,一步一挪地往溪边走,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倒似的。我娘从来不让我靠近溪边,说怕我被冲走,可这水又不深,又不急,怎么会给我冲走!我就常借口陪她洗衣服,在溪边玩会儿,慢慢的就成了朋友。”她说着,用肩膀轻轻撞了撞阮丛生。
      阮丛生愣了一下,抬起一直低垂的眼,惊讶地看着阮萍萍,他还从没跟人这样亲近过。
      阮萍萍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叹了口气:“丹青的爷爷是岛上有名的医士,我爹还跟旭爷爷学过几天呢。她爹当年就是因为考举考不出,得了郁症,被旭爷爷治好后,才入赘当上门女婿的。旭爷爷本来盼着能有个孙子传承医术,结果丹青是个女孩;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弟弟,旭爷爷却出海给战士们治兵火失心,再也没回来。”说完又叹了口气,瘪着小嘴对阮丛生说道:“你说这盼了这么多年的孙子终于是给盼来了,结果能传承衣钵的人却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说完还将双臂环在胸前,闷闷不乐的侧头看向那潺潺的溪流,像是那溪流能将这无奈与苦闷带走一般。
      阮丛生垂眸,看着自己蜷起的膝盖,小声说:“这世间,本就有很多不公平。”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阮萍萍没听见他的话,再抬眼时,脸上又恢复了明艳的笑:“没事!等那娃娃十六岁开了智,拜个师长学功法,总能把我阮氏的呓语功法传下去的!”她说着,就看见阮丹青提着水桶跑了过来,立刻挥着手喊她:“丹青,我们在这儿!”
      清澈的小溪一路蜿蜒,卷着无数光阴流向远方,溪边有一群妇人正拿着衣杵捣着衣服,时不常的还会闲聊几句,话一话家常。只是她们中间夹杂着一个姑娘,本是亭亭玉立、如花朵一般的年纪,双手却布满老茧,皮肤粗糙得不像这个年岁该有的模样,与她那白皙粉嫩的小脸极不相称。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覆在眼下,将眼底的情绪悄悄藏了起来。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弹指间已是十个春秋。阮丹青已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身边的木盆好似比她儿时看起来小了一点,稳稳地放在溪边,里面放着已经洗净的衣衫。
      盛夏的日头正烈,溪水被晒得暖了些,妇人们捣衣的声响混着家常话,在岸边轻轻散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蹑手蹑脚绕到阮丹青身后,趁她拧衣衫的间隙,突然用力一推,阮丹青猝不及防,跌进了溪水里。
      好在溪水浅,她撑着岸边的石头很快站起身,湿发贴在脸颊上,转身便看见弟弟阮汉青正捂着肚子大笑:“哈哈!落汤鸡!”
      可他的笑声没停多久,就被一道力气踹中膝盖,“扑通”一声也摔进了水里。阮汉青呛了口溪水,抬头便见阮萍萍提着裙摆走来,柳眉倒竖:“阮汉青!你又欺负你姐姐!”
      阮汉青吓懵了,本能地拽住阮丹青的胳膊。阮丹青下意识回握他的手,那模样,倒像是姐弟俩被阮萍萍欺负了。“你还敢拽你姐姐?”阮萍萍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瞪他,“快道歉!”
      阮汉青却梗着脖子:“你这么凶,以后谁敢娶你!”
      岸边的妇人们低低笑起来,阮萍萍气得脸发红,伸手揪着阮汉青的耳朵往岸上拎。阮丹青本想拦,可瞥见自己湿透的衣摆,终究没开口,只是跟着往岸上走。
      “还敢不敢说?”阮萍萍手上加了力。
      “不敢了!萍萍姐我错了!”阮汉青疼得直咧嘴。
      “跟你姐姐说!”
      “姐姐我错了,不该推你下水!”
      “还有呢?”
      “还有?还有…..还有!我…我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是姐姐救的我!”
      阮萍萍这才松手。阮丹青把阮汉青拉到身后,笑着劝:“行了,我没大事,咱们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说着挽住阮萍萍的胳膊,又冲阮汉青递了个眼神,让他拿木盆。
      阮汉青揉着耳朵去抱木盆,可刚走两步就晃了晃,木盆虽旧,分量却没减。阮丹青见状,自然地接过来,稳稳抱在怀里。
      “现在知道沉了?”阮萍萍瞪他,“当年你刚出生,就是你姐姐天天抱这盆来洗尿布,你还欺负她!”说着就朝他屁股踢了一脚。
      阮汉青灵巧躲开,跑着喊:“刚刚是我没留神,现下你可踢不着了!”
      阮萍萍要追,被阮丹青拉住:“跟孩子计较什么,你也该收收脾气,不然真不好嫁。”
      “你们俩真是亲姐弟!”阮萍萍故作生气地别过脸,可听见阮丹青说“晚上给你烤鱼”,又立刻挽住她的胳膊,笑盈盈道:“那咱们要做一辈子朋友,你天天给我做饭!”
      阮丹青无奈摇头,两人并肩往家走。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顺着溪边的路,慢慢融进了释妄岛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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