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叶》初玥栀

20、运动会

　　深秋的寒意日渐浓重，清晨的雾气像一层湿冷的纱幔，笼罩着临市三中灰色的建筑群。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不到两周，高三教学楼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纸张和焦虑的味道。

　　早自习的铃声刚歇，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堆满参考书的课桌上投下微弱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纤尘。

　　夏岚老师踩着标志性的、沉稳而富有压迫感的脚步声走进教室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套裙，脸色如同外面的天气，不见丝毫暖意。

　　“占用大家早自习几分钟时间，”她站上讲台，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全班，“下周三、周四，学校举行秋季运动会。”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高三了，还有运动会？不少同学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对于挣扎在题海中的他们来说，运动会更像是一种负担，而非期待。

　　“我知道，高三学业紧张。”夏岚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但学校规定，所有班级必须参加，并且要体现出高三学子良好的精神风貌。所以，我们班，不能有任何项目空缺。”

　　她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运动会报名表”几个大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项目都在这里，男女项目必须报满。”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体育委员，负责统计。

　　今天放学前把名单交给我。”她的视线在几个体育成绩突出的同学身上停留片刻，最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江浔和林安言的方向顿了顿。

　　体育委员是个高高壮壮的男生，闻言苦着脸站起来，开始挨个询问。

　　“男子一百米，谁报？”

　　“二百米呢？”

　　“跳高？跳远？”

　　响应者寥寥。大部分人都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本，生怕被点到名字。高三的时间太过宝贵，谁也不愿意浪费在训练和比赛上。

　　当问到男子八百米时，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八百米，既需要速度又需要耐力，是最折磨人的项目之一。
　　体育委员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江浔身上：“江浔，你以前运动会不是经常参加长跑吗？八百米怎么样？”

　　江浔正埋头和一道物理题较劲，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他初中时确实经常跑长跑，但进入高中后，尤其是高三，已经很久没有系统锻炼了。他下意识地想拒绝，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身旁的林安言。林安言依旧垂眸看着书，侧脸线条冷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江浔的脑海——如果他也参加呢？

　　几乎是同时，体育委员似乎也觉得只叫江浔不太合适，目光转向了林安言。林安言成绩优异，但体育方面向来不显山露水，属于被老师们默认可以“豁免”的类型。

　　“林安言，”体育委员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呢？要不要……也尝试一下？项目实在没人报。”

　　这话问得没什么底气。所有人都以为林安言会像往常一样，用他那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拒绝。

　　然而，林安言却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先是在体育委员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几不可察地转向了江浔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眼神的波动，却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共识。

　　“好。”林安言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虽然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连体育委员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位大学霸会答应。宋萤更是夸张地回过头，对着江浔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什么情况？”

　　江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他不再犹豫，对着体育委员干脆地说道：“行，八百米，算我一个。”

　　这一下，教室里彻底安静不下来了。谁不知道江浔和林安言现在是被夏老师“重点关照”的对象？这两人不仅成了同桌，现在还要一起参加最考验意志力的八百米？这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蒋棠溪坐在江浔原来的座位上，猛地回过头，视线在江浔和林安言之间来回扫视，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被排除在外的恼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恨恨地转了回去，用力地翻动着书页。

　　夏岚老师站在讲台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谁也猜不透她此刻在想什么。她既没有对林安言的参加表示意外，也没有对江浔的爽快提出异议，只是淡淡地对体育委员说：“记上。继续。”

　　接下来的报名流程，因为有了江浔和林安言开头，似乎顺利了一些。有几个原本犹豫的男生也在体育委员的软磨硬泡下，勉强报了名。

　　轮到女生项目时，拉拉队成了焦点。高三学业重，愿意花时间排练啦啦操的人少之又少。体育委员的目光在女生中搜寻，最后落在了江疏延和她旁边的几个女生身上。

　　“江疏延，刘念，你们几个……拉拉队考虑一下？”体育委员的语气带着恳求，“实在没人了，就走个过场，不用花太多时间排练。”

　　江疏延正低头记笔记，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她看了看周围同样面露难色的女生，又瞥了一眼哥哥江浔的方向，咬了咬嘴唇。她其实有点想去，高三生活太压抑了，这或许是难得的放松机会，但又怕耽误学习。

　　刘念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道：“去吧？感觉……挺有意思的。”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江疏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好，我参加。”
　　刘念也立刻跟着说：“我也去。”

　　有了她们带头，又有几个女生犹犹豫豫地报了名。拉拉队总算勉强凑够了人数。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夏岚老师什么也没说，拿着教案离开了教室。她刚一走，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

　　“我去！林安言你居然报八百米？”宋萤第一个冲到林安言桌旁，表情夸张得像见了鬼，“你没事吧？那玩意儿跑完半条命都没了！”
　　另一个男生也凑过来：“就是啊大学霸，你到时候可别跑一半晕倒了，那我们班损失就大了！”

　　林安言面对众人的围观和调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锻炼一下。”便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不是他做的一样。

　　众人自讨没趣，又把矛头转向江浔。
　　“江浔你可以啊，还敢跑八百米？听说你初中是长跑健将？”
　　江浔笑了笑，有点痞气地揉了揉鼻子：“陈年往事了，现在估计够呛。陪跑呗。”他说“陪跑”两个字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旁边的林安言。

　　只有离得最近的宋萤捕捉到了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同寻常的意味，立刻露出了一个“我懂了”的猥琐笑容，用力拍了拍江浔的肩膀：“明白明白，陪跑，嘿嘿，陪跑好！”

　　蒋棠溪坐在不远处，听着这边的喧闹，看着被众人隐隐围在中心的江浔和林安言，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江疏延和刘念这边，也被几个女生围住了。
　　“疏延，你真去拉拉队啊？不怕耽误复习？”
　　“对啊，听说还要抽时间排练呢。”
　　江疏延整理着桌上的书本，语气轻松了些：“就当放松一下了，天天看书头都大了。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哥他们都参加了，我去加加油也好。”

　　刘念在一旁用力点头：“嗯！而且拉拉队的衣服好像挺好看的！”

　　课间操时间，因为运动会的临近，原本敷衍的跑操似乎都多了几分郑重其事。体育老师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强调着动作要领和队列整齐。

　　江浔和林安言并排跑在队伍的中间位置。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刮在脸上有些疼。江浔调整着呼吸，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安言。他跑得很认真，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鼻尖因为运动而微微泛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

　　“喂，”江浔压低声音，气息因为跑步而有些不稳，“你真能跑八百米？”

　　林安言目视前方，轻轻“嗯”了一声。

　　“别逞强啊，”江浔有点担心，“到时候跑不动就走下来，不丢人。”

　　林安言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你管好自己。”

　　江浔被他这话噎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行，那咱们赛场上见真章？”

　　林安言没再理他，加快了步伐，跑到前面去了。江浔看着他那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在统一的灰色校服人群中依然清晰可辨，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

　　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跑操结束，人群散开。江浔和林安言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周围是喧闹的人流。趁着没人注意，江浔飞快地低声问：“为什么答应跑八百米？”

　　林安言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你想跑。”

　　不是疑问，是陈述。

　　江浔怔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一拍。他看着林安言依旧平静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填满了，涨得发酸。他只是因为一瞬间的冲动，因为想和他在同一个赛道上，甚至带着点幼稚的、想要在他面前表现的心思，才答应的。他从未想过，林安言会看穿这一点，更没想过，他会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甚至有些鲁莽的理由，就陪他一起跳进这个“火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最终，他只是加快脚步，重新与林安言并肩，用肩膀极轻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午休时分，五人再次聚集在校外的“蜜语”奶茶店。温暖的甜香和舒缓的音乐，成了他们对抗高三压力的小小避难所。
　　“我说你们俩可以啊！”宋萤吸了一大口冰奶茶，含混不清地说，“八百米殉情是吧？够浪漫！”

　　江浔直接给了他一脚：“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安言捧着温热的桂花奶绿，安静地喝着，仿佛讨论的中心不是他。

　　江疏延有些担忧地看着林安言：“安言哥，你平时都不怎么运动的，跑八百米真的没问题吗？听说很累的。”

　　刘念也小声附和：“对啊，要不要提前练习一下？”

　　林安言抬起眼，看了看江疏延，又瞥了一眼旁边看似不在意、实则竖着耳朵听的江浔，淡淡地说：
　　“没关系。”

　　江浔闻言，转过头看他，眉头微蹙：“真没关系？别硬撑。要不……下午放学，我们去操场练练？”他这话带着点试探，也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心。

　　林安言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几秒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嗯。”

　　这个回应让江浔眼睛一亮，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宋萤看着他们俩这旁若无人的互动，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哎哟喂，这恋爱的酸臭味！考虑一下我们这些单身狗的感受行不行？”

　　江疏延也忍不住笑了，推了宋萤一把：“就你话多！”

　　笑闹过后，话题又回到了运动会。

　　“说起来，蒋棠溪今天脸都气歪了。”宋萤幸灾乐祸地说，“看她那样子，恨不得也报个名跟着你们跑。”

　　“她？”江浔嗤笑一声，“她估计只想坐在看台上指手画脚。”

　　提到蒋棠溪，气氛稍微冷了一下。大家都明白，她和夏老师，依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管她了。”江浔挥挥手，像是要挥散这不愉快的念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报了名就好好跑。安言，下午放学操场见？”

　　林安言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好。”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莫名的期待中变得不再那么难熬。放学铃声一响，江浔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书包。
　　“这么急？”林安言看着他略显匆忙的动作，轻声问。

　　“热身啊！”江浔理直气壮，“八百米呢，不热身等着抽筋吗？”

　　两人依旧是最后离开教室的。秋日的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与清晨的阴冷截然不同。操场上已经有不少学生在活动，打球的，跑步的，充满生机。

　　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开始做热身运动。拉伸，活动关节。江浔做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指导一下林安言的动作。

　　“脚踝，手腕，都要活动开。”

　　“腰部，对，慢慢来。”

　　林安言沉默地跟着做，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夕阳的光线勾勒着他认真的侧脸，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热身完毕，江浔看着标准的四百米跑道，深吸一口气：“先慢跑两圈适应一下？”

　　“嗯。”

　　两人并肩踏上跑道。起初速度很慢，类似于快走。塑胶跑道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秋风吹拂，带着操场边枯草的独特气息。

　　“调整呼吸，两步一吸，两步一呼。”江浔一边跑一边说，像个经验丰富的教练。

　　林安言依言调整着，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跑完两圈，江浔感觉身体热了起来，状态不错。他看向旁边的林安言，除了脸颊比平时红润些，气息也还算平稳。

　　“感觉怎么样？”

　　“可以。”

　　“那……我们试着加速跑一圈？感受一下比赛节奏？”江浔提议道，眼神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挑战。

　　林安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江浔喊了声“开始”，两人同时加快了步伐。速度一提上来，差距立刻就显现了。江浔毕竟有底子，步伐有力，节奏稳定。林安言则明显吃力了许多，呼吸变得急促，步伐也有些凌乱。

　　跑到半圈，江浔已经超了他小半个身位。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林安言抿着唇，脸色发白，却依旧在努力跟着，眼神里是他熟悉的那种执拗。

　　江浔心里一软，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重新与林安言并肩
　　“别急，保持这个速度就好。”他放缓了声音，“八百米不是冲刺，是节奏。”

　　林安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努力调整着呼吸，跟随着他的节奏。

　　最后一圈跑完，两人在终点处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还……还行吗？”江浔喘着气问。

　　林安言点了点头，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看向江浔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活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操场上喧嚣依旧，但他们却仿佛处在只属于彼此的静谧空间里。这一刻，没有学习的压力，没有外界的纷扰，只有并肩奔跑后的疲惫和酣畅淋漓。

　　江浔看着林安言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觉得，参加这该死的运动会，或许是他高三以来，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他直起身，拍了拍林安言的肩膀，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带着汗水的笑容：
　　“走，请你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