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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暖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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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周末,天色是那种淡淡的铅灰色,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在地面投下稀薄而柔和的光影。林安言坐在临窗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物理竞赛的习题集,笔尖却久久未动。窗外,几株梧桐只剩下倔强的枝桠,更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薄雾中显得有些朦胧。
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母亲周云笙的消息:
“安言,中午有空吗?妈妈回来了,一起吃饭吧,有点事想和你聊聊。
消息的措辞一如既往的简洁干练,但林安言的心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周云笙最近一次出差归来,通常只会告知他冰箱里有准备好的食物,或者直接转账让他自己解决。
这样特意约谈的邀请,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下意识地想到了江浔,想到了学校里那些并非密不透风的流言,以及蒋棠溪那双时刻窥探的眼睛。
他回复了一个“好”字。
中午时分,林安言来到周云笙约定的餐厅。这是一家环境清雅的私房菜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老街深处,是周云笙偶尔会带他来谈重要事情的地方。侍者引他进入一个僻静的包间,周云笙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羊绒衫,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笔记本电脑,只是端着一杯清茶,望着窗外庭院里枯山水出神。听到动静,她转过头,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醒。
“妈。”林安言在她对面坐下。
“来了。”周云笙放下茶杯,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平和,“先点菜吧,这里的山药排骨汤不错,适合这个天气。”
点完菜,包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室内空调低沉的运行声。林安言垂眸看着面前洁白的骨瓷餐具,等待着预料中的谈话。
“安言,”周云笙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一些,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商界精英特有的清晰条理,“前几天,我接到你们夏岚老师的电话。”
林安言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色。他抬起眼,看向母亲。
周云笙没有错过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落在林安言的心上。
“她并没有说太多,只是例行公事地沟通了一下你在校的情况,顺便……提到你和班里一位叫江浔的同学,走得比较近。”她顿了顿,观察着儿子的反应,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妈妈想知道,你和江浔……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林安言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他预想过母亲会知道,却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午后,以这样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被问询。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那双遗传自她的、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某种下定决心的释然。
周云笙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批判,只有一种深沉的、试图理解的努力。
良久,林安言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是。”
这个简单的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包间里漾开无声的涟漪。周云笙沉默了片刻,她的脸上没有出现预想中的震惊或怒意,反而是一种……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怅惘。
“我猜也是。”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依旧,“从你上次主动跟我提起他,我就隐约感觉到了。”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儿子身上,那目光穿透了平日里疏离的精英外壳,流露出纯粹的、属于母亲的关切,“能告诉妈妈吗?为什么……是江浔?”
为什么是江浔?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林安言紧闭的心扉。他怔住了,一时间,无数个画面和感受汹涌而来,挤满了他的思绪。
是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江浔将一片墨绿色的柏树叶递到他面前,眼神明亮而笨拙地说 “我想一直在你身边”?是那个微醺的夜晚,在喧嚣的酒吧外,他靠在江浔肩上,不受控制地说出“喜欢你”?是无数次在图书馆,江浔为了弄懂一道物理题而眉头紧锁、反复演算的执着侧脸?是那个在昏暗空旷的教室里,带着孤勇和确认意味的、微凉而柔软的亲吻?还是每天清晨,他放在自己课桌上那瓶温热的、恰好是自己喜欢的口味的牛奶?
这些碎片化的瞬间,交织成一种庞大而具体的情感,沉甸甸地充盈在他的胸口,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用简单的话语去概括“为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比平时更慢、更认真的语速,缓缓开口:
“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他不会觉得我孤僻,不会用成绩来衡量。他……很吵,有时候很冲动,像夏天的太阳,有点灼人,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很温暖。”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总是想起……爸爸不在的事情。会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空旷和冰冷。”
这些话,断断续续,缺乏他平日里逻辑严密的风格,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周云笙却听得异常专注。她看着儿子脸上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表情变化,看着他提到“江浔”这个名字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光芒。
作为母亲,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林安言从小就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将自己封闭在由书籍和失去父亲的伤痛构筑起来的世界里,情绪内敛,罕有波澜。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努力地去描述一个人,去表达一种感受,即使这表达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克制和笨拙。
她忽然想起,上次林安言带她去那家旧书店,提起他父亲时,那个叫江浔的男孩就站在旁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感同身受的理解。她也想起,夏岚老师在电话里,除了暗示性的提醒,也不得不承认,最近江浔的成绩确实有了显著的、踏实的进步。
那个在她印象里有些莽撞、成绩不算突出的男孩形象,似乎在这一刻,被儿子这些零碎却真挚的话语,一点点填补、重塑了起来。
“我明白了。”周云笙轻轻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释然的温柔。她不需要再听更多的理由了。儿子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光,比她听到的任何解释都更有说服力。“所以,是他让你……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吗?”
林安言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他自己或许并未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变化,但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了。
周云笙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和而郑重地看着林安言:“安言,妈妈以前就说过,感情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不影响到你的正途,不影响你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和追求,妈妈尊重你的选择。”
这番话,她说得清晰而坚定,没有任何敷衍和勉强。林安言怔怔地看着母亲,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惊讶和感动的暖流缓缓蔓延开来。他预想过母亲可能的不赞同,预想过需要更多的解释和争取,却唯独没有预想过,会是这样平静而坚定的接纳。
“谢谢……妈。”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微哑。
周云笙笑了笑,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的疲惫,显得格外温和:“不用谢。你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你的判断力。”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不过,妈妈有个小小的请求。”
林安言抬起头。
“既然是你认真选择的人,”周云笙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温和的期待,“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时间,安排妈妈和江浔见一面?不是以同学的身份,而是以……我儿子的男朋友的身份。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能让我家安言说出‘很温暖’的男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林安言的意料。他握着水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让江浔……正式见妈妈?以男朋友的身份?这无疑是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向了一个更正式、也更需要勇气的层面。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面对学校的压力,还要开始面对家庭的审视。
他看着母亲眼中那份真诚的、不带任何审视意味的、仅仅是出于关心和了解的期待,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而且,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似乎也隐隐期待着,期待着母亲能够认可他所选择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他再次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问问他。”
周云笙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而欣慰的笑容。 “好,妈妈等你消息。”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块刚刚上桌、炖得软烂入味的排骨放到林安言的碗里,“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这顿饭接下来的气氛,变得异常平和。周云笙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江浔或者感情的问题,只是像往常一样,询问着他最近的学业,竞赛的准备情况,语气轻松自然。
但林安言能感觉到,横亘在母子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因疏于沟通而产生的薄冰,似乎在今天这个中午饭悄然融化了一些。
吃完饭,周云笙因为下午还有会议,先行离开。林安言独自坐在包间里,看着窗外庭院里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枯枝,久久没有动弹。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江浔的聊天界面。对话框里还停留在昨天互道晚安的记录。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脑海中回响着母亲那句“以我儿子的男朋友的身份”。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有些失序。他该如何向江浔开口?那个像夏日烈阳一样直接、却也背负着家庭巨大压力的江浔,会愿意吗?会感到害怕吗?还是会……和他一样,在忐忑之余,也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他最终没有立刻发出信息,只是将手机紧紧握在手中,仿佛那冰冷的金属外壳能给他一些支撑的力量。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但他的心里,却因为母亲那份出乎意料的尊重和理解,以及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的会面,而照进了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光。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来自学校、来自江浔家庭的阻力依然巨大。但至少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拥有了母亲沉默却坚定的支持,也拥有了那个愿意为了他而努力变得更好的、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少年。
他站起身,推开包间的门,走入外面带着凉意的秋风中。脚步,比来时似乎要轻盈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