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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狸奴来 ...

  •   暮春的晨光,已带上了几分初夏的暄和。太傅府的学堂内,窗明几净,檀香袅袅。今日讲授的是《礼记》,老先生声音平缓,引经据典,将那些繁复的礼仪规制一一道来。沈惊澜端坐于前排,身姿挺拔如竹,目光沉静地落在书卷之上,偶尔提笔在纸笺上记录几句精要。他听课素来专注,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难以干扰他分毫。

      然而,课间歇息的钟声敲响后,学堂内略显嘈杂的交谈声中,一段对话却不经意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说话的是坐在他斜后方的一位清寒学子,名叫陆文轩。他衣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却浆洗得十分干净,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认真与一丝因家境带来的拘谨。此刻,他正与邻座一位交好的同窗低声诉苦,眉头微蹙:“……家中的狸猫前几日产了一窝崽,本是喜事,奈何母猫乳水不足,又生了四只,实在难以养活。邻里间送了三只,如今还剩一只最弱小的,是只小母猫,瘦得可怜,叫声都细弱弱的,眼看就……”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与怜惜,“我再想不出法子,只怕它熬不过这两日了。”

      陆文轩家境清寒,在京中赁了一处小屋与寡母同住,养猫本是为了捉鼠,如今多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确是负担。

      沈惊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仿佛并未留意身后的交谈。只是那清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他想起了不久前,萧庭筠捧来的那两只从风雨中救下的雏鸟,如今已在太傅府耳房的精心照料下,羽翼渐丰,时常在庭院中扑棱学飞了。万物有灵,那弱小生命的脆弱与顽强,他并非无动于衷。

      歇息时间将尽,学子们陆续回到座位。沈惊澜却在此刻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斜后方的陆文轩。

      陆文轩正低头整理书箧,察觉到前方的视线,有些愕然地抬头,对上沈惊澜清冽的目光。他素知这位太傅府的公子才学出众,性情清冷,平日除了与世家的寥寥数人交谈,几乎不与他们这些清寒学子往来,此刻见他看向自己,不禁有些局促,连忙站起身,拱手道:“沈公子,有何指教?”

      沈惊澜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淡,却并无居高临下之感:“陆公子方才所言那只小猫,若尚未寻到人家,不知可否交由我收养?”

      陆文轩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眨了眨眼,看着沈惊澜那张昳丽却毫无戏谑之色的脸,才确信对方是认真的。一股混合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连忙道:“自、自然可以!只是……那小猫实在瘦弱,怕是难以照料,恐给沈公子添麻烦……”

      “无妨。”沈惊澜打断他,语气依旧清淡,“府中尚有余力,亦有照料雏鸟的经验。”

      陆文轩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更是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知沈惊澜身份尊贵,能开口收养他这清寒学子家中的一只病弱小猫,已是极大的善意,更难得的是言语间并无施舍之意,反而透着对生命的尊重。他深深一揖:“如此,文轩代家母与小猫,多谢沈公子!我明日便将小猫送至府上!”

      沈惊澜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便转回了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这看似微小的互动,却落入了不少有心人的眼中。包括陆文轩那因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美好人事天然向往而微微发亮的眼神。

      翌日晌午前,陆文轩果然抱着一个用旧棉布仔细包裹着的小竹篮,出现在了太傅府门前。他显然精心收拾过,青衫虽旧,却纤尘不染,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带着几分紧张与郑重。

      门房通传后,沈惊澜亲自到了前厅。

      “沈公子。”陆文轩见到他,连忙上前,将竹篮小心地放在桌上,揭开上面覆盖的软布。

      只见篮底铺着干净的旧絮,一只巴掌大小、瘦骨嶙峋的狸花小奶猫蜷缩其中。它的毛色是不常见的黄白条纹,却因瘦弱而显得毛色黯淡,小小的脑袋几乎埋进身体里,只有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声从它口中溢出,气息奄奄。

      沈惊澜俯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小猫颈后稀疏的绒毛。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小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弱地动了动,努力抬起头,睁开了一条缝的、蓝膜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睛,茫然地“咪”了一声。

      这一声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沈惊澜清冷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小猫的状况,对身旁侍立的青墨吩咐道:“去取些温羊乳来,要极小口的喂。再让厨房熬些清淡的鱼糜粥,碾得极碎。”

      青墨应声而去。

      陆文轩看着沈惊澜这般细致安排,心中感激更甚,拱手道:“有劳沈公子费心了。”

      “既入我门,自当尽力。”沈惊澜直起身,目光落在陆文轩略显清瘦的脸上,语气平和,“陆公子若不急着回去温书,便在府中用顿便饭吧,已近午时。”

      陆文轩受宠若惊。他深知自己与沈惊澜云泥之别,能得他收养小猫已是意外之喜,何曾想过还能被留下用膳?他下意识想要推辞,但看到沈惊澜那双清澈平静、并无客套虚饰的眼睛,那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能与此等人物多相处片刻,聆听些许教诲,于他而言,亦是难得的机缘。

      “那……文轩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沈公子盛情。”他再次深深一揖。

      沈惊澜微微颔首,引着他往偏厅走去。他待人接物自有其准则,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亲和,但面对如陆文轩这般品性端正、努力向学,且同样心存善念之人,他并不吝啬给予一份尊重与温和。

      偏厅布置得清雅宜人,窗外绿竹掩映。午膳很快备好,虽是“便饭”,却也精致可口,四菜一汤,荤素搭配,并未因陆文轩的清寒身份而有丝毫怠慢。沈惊澜用餐仪态优雅从容,陆文轩起初有些拘束,但在沈惊澜自然的举止和偶尔就学业上的简单提问中,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发现,这位被传得如同高岭之花般的沈公子,并非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接近。他言辞简洁,却往往能切中要害,谈及学问时目光专注,倾听时神情认真,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与博学,令人心折。陆文轩心中那份原本因身份差距而产生的敬畏,渐渐转化为由衷的欣赏,甚至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的、对于这般风姿人物的朦胧好感。这好感如同初春的薄冰,脆弱而不敢深究,只是让他在与沈惊澜交谈时,心跳会比平时快上几分,耳根也会微微发热。

      偏厅内,气氛尚算融洽。陆文轩渐渐放松,与沈惊澜谈论起近日所学经义的疑难之处。沈惊澜虽言辞不多,但每每点拨,皆能切中肯綮,令陆文轩有茅塞顿开之感,眼中钦佩之色愈浓。

      正当陆文轩就《尚书》中一则典故作请教时,一阵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偏厅的宁静。

      “惊澜!我今日在校场得了一把好弓,韧劲十足,准头极佳,特意拿来给你瞧瞧……”

      话音未落,萧庭筠那挺拔张扬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服,额角带汗,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黑漆弓,脸上带着献宝似的、毫不掩饰的兴奋笑容。

      然而,当他看清偏厅内并非只有沈惊澜一人,还有一个陌生的、身着洗旧青衫的学子,且两人正隔着一张饭桌,气氛看似颇为平和地交谈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那双总是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眼睛,几乎是立刻锐利地扫向陆文轩,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沈惊澜见到他,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淡淡道:“你来了。” 算是打过招呼。

      陆文轩却慌忙站起身,他虽不认识萧庭筠,但观其衣着气度,以及那与沈惊澜说话时熟稔甚至带着几分随意的态度,便知此人身份不凡,连忙拱手行礼:“在下陆文轩,见过公子。”

      萧庭筠的目光在陆文轩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鹰隼掠过地面,带着属于将门虎子的压迫感,让陆文轩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紧张。随即,萧庭筠像是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礼,语气却有些疏淡:“哦,陆公子。” 他转向沈惊澜,扬了扬手中的弓,试图将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惊澜,你看这弓如何?我试过了,五十步内,百发百中!”

      沈惊澜的注意力果然被弓吸引了过去。他虽不习武,但对兵器并非一无所知,尤其萧庭筠热衷此道,他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他起身走近,接过那张弓,入手沉实,弓身黑漆光亮,隐现木纹,弓弦绷紧,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指尖抚过弓臂,赞了一句:“是好弓。”

      得到沈惊澜的认可,萧庭筠脸上的神色才缓和了些,带着几分得意:“那是自然!回头我去猎只狐狸,给你做条围领!”

      这时,青墨端着一个小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温热的羊乳。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那里放着装小猫的竹篮。

      萧庭筠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 他凑过去一看,见到篮子里那只瘦弱的小猫,讶异道,“哪里又来只猫?比上次那两只鸟儿还小!”

      沈惊澜一边示意青墨小心喂食,一边简单解释:“陆公子家中所赠,母猫乳水不足,难以养活。”

      陆文轩连忙接口,将事情原委又说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对沈惊澜的感激:“多亏沈公子心善,愿意收养这小猫,否则它怕是……”

      萧庭筠听着,目光在沈惊澜和陆文轩之间转了一圈。他想起方才进来时两人交谈的情形,又见这陆文轩看向沈惊澜时那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欣赏眼神,心中那股莫名的不爽利感又涌了上来,像是有只小爪子在心里轻轻挠着,不痛,却膈应得慌。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快,走到沈惊澜身边,状似随意地将手臂搭在沈惊澜瘦削的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过去,带着刚刚演武归来的、蓬勃的热意与汗味,笑嘻嘻地对陆文轩道:“原来如此。陆公子有心了。不过我们惊澜就是心善,看不得这些小猫小狗受委屈,府里都快成善堂了。” 他这话看似在说沈惊澜,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看向陆文轩,手臂也将沈惊澜拢得更近了些,仿佛在宣示某种亲疏。

      沈惊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动作弄得微微一僵。萧庭筠平日与他勾肩搭背也是常事,但此刻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这般姿态,未免过于亲密,且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但萧庭筠的手臂颇为有力,纹丝不动。

      陆文轩何等敏感,立刻察觉到了萧庭筠语气中那微妙的异样与亲疏之别,以及两人之间远超寻常友人的亲昵姿态。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了然,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朦胧的好感,瞬间被一种清晰的自惭形秽与失落所取代。他立刻起身,面色微白地拱手:“沈公子,萧公子,我突然想起家中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今日多谢沈公子款待!”

      沈惊澜皱了皱眉,瞥了萧庭筠一眼,见他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便也不好当着陆文轩的面说什么,只得对陆文轩颔首道:“陆公子慢走,青墨,代我送送陆公子。”

      青墨应声,引着陆文轩出去了。

      偏厅内,只剩下萧庭筠与沈惊澜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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