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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暮色迟 ...

  •   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由绚烂的橘红渐次沉淀为温柔的绛紫与靛蓝,如同打翻了画师的胭脂缸,又徐徐被夜色晕染。杏花坞的喧嚣早已被抛在身后,只余下马蹄踏在落花小径上的嘚嘚声响,以及归巢倦鸟偶尔的啁啾,衬得这黄昏的山谷愈发幽静。

      萧庭筠与沈惊澜并辔而行,速度比来时放缓了许多。石磊和青墨牵着驮马,默契地落后十余步,低声交谈着今日的见闻,不时传来青墨对那幅《鸣春》小像的赞叹,以及石磊憨厚的应和声,并不打扰前方两位主子的静谧。

      萧庭筠侧头看着身旁的沈惊澜。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精致如玉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平静,仿佛还沉浸在方才作画时的专注,或是那场意外欢聚的余韵里。他月白色的袍子上沾了几片粉白的花瓣,随着马背的起伏微微颤动,竟比那精心绣制的暗纹还要生动几分。

      “可是乏了?”萧庭筠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沈惊澜微微摇头,目光掠过道旁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朦胧的花树,轻声道:“尚可。”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

      萧庭筠只觉得心头被这短短两个字搔得发痒,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鼓胀着,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笨拙。他驱马更靠近了些,近得几乎能闻到沈惊澜身上那清浅的、混合了墨香与冷梅气息的味道,其间又沾染了杏花的甜香,变得格外好闻。

      “今日谢三他们来得突然,没扰了你作画的雅兴吧?” 他寻了个话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沈惊澜被晚风吹起的一缕发丝上。

      “无妨。”沈惊澜依旧言简意赅,却偏过头,看了萧庭筠一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藏着一整片静谧的星空,“偶尔热闹一下,亦无不可。”

      他这话说得平淡,萧庭筠却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赏,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知道沈惊澜喜静,能得他一句“亦无不可”,已是极高的评价。

      “那就好!”萧庭筠心情愈发舒畅,话也多了起来,“谢三那人就是爱凑热闹,不过心眼不坏。他妹妹灵儿,还有柳家小姐,性子也都爽利……你觉着她们如何?” 他问出后面这句时,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的紧张。

      沈惊澜似乎并未在意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暮霭沉沉的群山,淡然道:“谢小姐活泼,柳小姐娴静,皆是知书达理的闺秀。”

      他的回答得体而疏离,听不出半分特别的情绪。萧庭筠心中那点莫名的紧张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安心与一丝隐秘窃喜的情绪。他“嗯”了一声,转而兴致勃勃地谈起谢长瑾往日里的糗事,诸如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结果卡在树杈上下不来,或是初次学骑马被一匹温顺的小母马甩下马背之类的趣闻,说得绘声绘色,自己先忍不住朗声笑起来。

      沈惊澜静静听着,唇角也始终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他不常大笑,但这般听着萧庭筠鲜活生动的讲述,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便觉得这暮归的路途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行至一处溪流转弯处,水面稍宽,几块巨大的卵石露出水面,形成天然的渡口。溪水在暮色中泛着粼粼的碎光,对岸是一片更为茂密的杏林,花事已近尾声,但余韵犹存。

      白马似乎有些渴了,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的泥土。沈惊澜轻轻勒住缰绳,示意要在此处稍歇,让马儿饮口水。

      两人下了马。石磊和青墨也赶了上来,牵着几匹马到溪边饮水。萧庭筠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筋骨,走到溪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洗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回头,见沈惊澜正站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上,望着溪水对岸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神秘的杏林,晚风拂动他宽大的袍袖和发带,身姿挺拔而孤清,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仙人。

      萧庭筠心中莫名一紧,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他起身,几步走到沈惊澜身边。他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比晚风更暖一些的体温。

      “在看什么?”他问,声音因方才掬水洗脸,带着一丝湿漉漉的清朗。

      沈惊澜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向对岸杏林深处:“那里,似乎有间废弃的草庐。”

      萧庭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繁花与渐浓的暮色掩映下,看到了一角若隐若现的、破败的茅草屋顶。他笑道:“你眼力真好。听说那是多年前一个避世的文人搭建的,后来人走了,庐子也就荒废了。怎么,有兴趣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前人遗落的诗稿墨宝呢!” 他说着,便有些跃跃欲试。

      沈惊澜却摇了摇头:“天色已晚,林深路僻,不必徒增麻烦。”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萧庭筠听,“只是觉得,若能在此结庐而居,春日赏花,夏日听泉,秋日观叶,冬日看雪,远离尘嚣,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融入了潺潺的水声与渐起的晚风中。

      萧庭筠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他看着沈惊澜被暮色柔化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一种强烈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那有何难!待我……待我日后……” 他话到了嘴边,却猛地顿住了。他想说“待我功成名就”,想说“待我卸下责任”,想说“我陪你在此结庐而居”,可那些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却化作了一阵无言的灼热,烧得他耳根通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炽热压了下去,转而用一种故作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的语气说道:“总之,无论你想去哪里,想看什么样的风景,将来我定都陪你去!这天下之大,山河壮阔,我们一处一处去看,可好?”

      他说这话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沈惊澜,那双总是盛满阳光与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更为深沉、更为滚烫的东西,是承诺,是期盼,是少年人毫无保留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真挚。

      沈惊澜终于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暮色昏黄,他看不清萧庭筠眼中所有的情绪,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热度,如同实质般熨帖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萧庭筠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那“一处一处去看”的承诺,太过美好,也太过沉重。他想起校场上萧擎岳那带着惋惜的目光,想起自己那先天不足的心脉,想起那些深藏在心底、从未与人言说的、关于家族与命运的隐忧……

      最终,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汩汩的溪流上,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好。”

      只有一个字。清晰,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飘忽。

      萧庭筠却因为这个字,眼中瞬间迸发出比晚霞更绚丽的光彩。他不在乎沈惊澜的回避,不在乎那声音里的轻微异样,他只听到了那个“好”字。这便够了。对他而言,这便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承诺。

      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粹、明亮,带着少年人得偿所愿的满足与憨气,驱散了方才那一瞬间莫名的凝滞气氛。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拍拍沈惊澜的肩膀,或是拉住他的手腕,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月白锦袍的瞬间,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方向,只是极快、极轻地拂去了落在他肩头的一片花瓣。

      指尖隔着衣料,感受到对方肩头温热的轮廓,一触即分。那触感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指尖,也留在了心上,滚烫得惊人。

      “咳,”萧庭筠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掩饰着加速的心跳和微红的脸颊,“马饮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城了。再晚,城门真要下钥了。”

      “嗯。”沈惊澜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他率先转身,向饮水的白马走去,步伐依旧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正微微蜷缩着,残留着方才那一拂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悸动。

      石磊和青墨早已备好马匹。四人再次上马,踏着最后的天光,向着建安城的方向行去。

      归途不再多言。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萧庭筠依旧时不时地说着话,或是点评沿途风景,或是计划着下次可以去何处游玩,只是那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小心翼翼。沈惊澜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一声,目光却不再与萧庭筠长时间对视,总是落在前方的道路,或是远处的灯火上。

      然而,当萧庭筠说到兴起处,不小心被路旁横出的枝条扫到额发时,沈惊澜会下意识地侧目;当途径一段昏暗的林道,萧庭筠会不自觉地驱马更靠近沈惊澜一些,几乎是将他护在了里侧;当远处建安城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点点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萧庭筠指着那片光芒,兴奋地说“快到了”时,沈惊澜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眼中也映入了那一片人间烟火,以及身旁少年比灯火更明亮的笑容。

      有些情愫,无需言明,便已在心底悄然滋长,如同这春夜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扉,越是压抑,越是缠绕得紧密。

      终于,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时刻,他们回到了太傅府门前。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石阶。

      萧庭筠利落地跳下马,将缰绳扔给石磊,然后走到白马旁,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沈惊澜。夜色中,他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沈惊澜轻轻“嗯”了一声,准备下马。萧庭筠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来时那样扶他。这一次,沈惊澜没有拒绝,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小臂上,借力跃下马背。他的动作很轻,落地无声,那只搭在萧庭筠臂上的手,一触即分,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但萧庭筠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瞬间的、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如同上好的玉石,让他臂膀处的皮肤微微发麻。

      “画……我明日让青墨送去你府上装裱。”沈惊澜站定,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袍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好,不急。”萧庭筠看着他,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最终只化作一句,“今日,我很开怀。”

      沈惊澜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在府门前灯笼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了萧庭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与情意。他的心尖又是一颤,某种酸涩而甜蜜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一直以来谨守的壁垒。

      他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我也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踏上了太傅府的门阶。银狐裘的氅衣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背影清绝,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内的光影之中。

      萧庭筠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廊,久久未动。直到石磊牵着马过来,低声提醒:“公子,该回府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凉意的小臂,又想起沈惊澜最后那清浅却动人的笑容,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饱胀的、名为慰帖的情绪填满,连这沉沉的夜色,都变得无比温柔可爱。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太傅府紧闭的大门,调转马头,向着将军府的方向驰去。夜风拂面,带着晚春的暖意,他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期待。

      而那扇门后,沈惊澜并未立刻回到内院。他站在影壁之后,听着门外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才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方才搭在萧庭筠臂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起,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衣料之下,坚实而滚烫的温度。

      他轻轻闭上眼,晚风送来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嚣,更衬得府内一片寂静。唯有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仍在为归途上那短暂的对视、那轻触的指尖、那灼热的承诺,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搏动着。

      这暮色归途,始于欢声笑语,终于无声悸动。有些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再难拔除,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或是带来无法预料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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