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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场外的风 ...

  •   白砚辞穿过喧闹的人群,像一条游过浅滩的鱼,沉默地劈开水流,显得单薄又倔强。
      走到校门口时,他看到了卖冰棍的老奶奶,推着一辆旧自行车,车子因为年久显得有点破旧,咯吱咯吱作响,车后座的泡沫箱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张五块的纸币,是妈妈早上塞给他的,他知道妈妈赚钱不容易拒绝了,可妈妈硬是要他拿着,白砚辞知道,自己倘若再次回绝反倒有伤妈妈的面子。
      天下母亲宁肯自己受苦,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母亲懂得这个道理。
      妈妈说考完试买点凉的吃,降降温。硬币被手心的汗浸湿,有点滑。
      "婶儿,要一根绿豆冰。"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只是音量不大。
      "好嘞,一块五。"
      老奶奶掀开棉被,泡沫箱里面摆着五颜六色包装的冰棒,取出一根裹着透明塑料袋的绿豆冰
      "刚考完试吧?看你这孩子,脸都热红了。"
      白砚辞接过冰棍,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舒服得几乎要叹息。
      他付了钱,攥着那根冰冰凉凉的绿豆冰,没立刻撕开包装。
      冰棒在手心慢慢融化,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带来一阵短暂的凉意。
      撕开塑料袋,咬了一口。清甜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心里那块发紧的地方。
      校门口的人渐渐少了,家长们带着孩子离开,留下满地的招聘宣传单和矿泉水瓶。
      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慢慢吃着冰棍,看着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笑着,闹着,讨论着暑假的计划。
      渐渐的起风了,风吹过脸庞,他抬起头,望向教学楼的方向,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时像两把小扇子,抬起时,能看到眼底藏着的光,很淡,却很亮,像埋在深土里的种子,憋着一股要破土而出的劲儿。
      他想起初一刚入学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会试着对同桌笑,会主动帮同学捡起掉在地上的笔,会在小组讨论时小声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但回应他的,往往是敷衍的眼神,刻意的疏远,和转身时"穷酸""装清高"的议论。
      爸爸时常酗酒,一喝醉就砸家里的餐具碗筷,冲着妈妈发脾气,经常对妈妈拳打脚踢,妈妈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走路都是瘸的。
      那时候的妈妈常常夜里泣不成声,时常跟爸爸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实在忍受不了爸爸的这种行为了,就选择了离婚,争取到了孩子的抚养权。
      回想起父母刚结婚的那会儿,两个人是多么的恩爱。
      父亲每次工作完回家都会给妈妈买各种小礼物,发卡、擦脸油是最让妈妈开心的,母亲则会为父亲准备可口的饭菜。
      可现在两个人却形如陌生人,一天见面的机会少的可怜,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各自抱怨。
      妈妈那时候刚和爸爸离婚,搬到这个城中村的小房子里,每天打两份工,累得回家就倒在床上。
      他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那些委屈和孤独,他都自己咽了下去。
      渐渐地,他不再笑,不再说话,不再主动靠近任何人。
      沉默成了他的保护伞,冷漠成了他的盔甲。
      手里的绿豆冰还在慢慢融化,滴落在干净的人行道上,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热风烘干,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那股凉意,却像某种承诺,悄悄钻进了心里。
      冰棍吃完了,塑料袋被他仔细地叠起来,放进帆布包侧面的口袋里。
      他站起身,往公交站走去。
      路过江城初级中学的校牌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六个烫金的大字。
      三年前,他背着崭新的书包走进这里,心里藏着对未来的憧憬。
      三年后,他背着洗旧的帆布包走出这里,心里只剩下一片平静的荒芜。
      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多是穿着校服的学生。
      白砚辞站在最边缘,背靠着广告牌,广告牌上是某个明星的笑脸,笑得灿烂又虚假。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家新华书店,他经常在放学后去那里,站在教辅书区看书,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书店关门。
      有一次,他在书店里看到一本很贵的物理竞赛题集,摸摸口袋,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舍得买。
      第二天去,发现书不见了,后来却在张强的桌洞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一本。
      张强得意地告诉他,是他爸爸给他买的,"这种书,也就我配看"。
      那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默默回到座位上,拿出自己用草稿纸抄的习题,一笔一划地做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可以穿着崭新的运动鞋,可以拿着最新款的手机打卡拍照。可以在放学后去吃肯德基,可以在假期去全国各地旅游。
      而他,只能穿着妈妈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衣服,用着最便宜的文具,在放学后帮妈妈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在假期去快餐店打零工,一小时八块钱。
      但这些都没关系。他有他的武器,那就是分数。
      从初一到初三,他的名字永远排在成绩单的第一位。
      每次发成绩单,老师念到他的名字时,总会带着惋惜的语气说"这孩子真不容易"。
      他知道老师想说什么,但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妈妈看到成绩单时,嘴角会有一丝抽搐,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光。
      那是他唯一能给妈妈的东西。
      公交车来了,是他要坐的12路。
      他随着人群上了车,投了两枚一元硬币,硬币碰撞投币箱的声音很清脆。
      司机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这孩子长得确实惹眼,就是太闷了,浑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车厢里很挤,他被挤到后门附近,后背贴着冰凉的金属板。
      车窗外,江城的街景缓缓后退。
      有高档小区的大门,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有热闹的商场,大屏幕上播放着最新的电影预告;有路边的小吃摊,摊主正挥着大勺子,炒出香气扑鼻的饭菜。
      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学校、家、妈妈打工的超市,和那条通往书店的路。
      公交车到了中转站,下去了一批人,车厢里稍微松快了些。
      白砚辞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文具袋放在腿上,车窗开了道缝,热风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准考证,反复看了看上面的照片。
      照片是半年前拍的,他穿着那件洗旧的灰色T恤,头发有点长,遮住了额头,眼神有点怯生生的。和现在的他,好像是两个人。
      他把准考证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这张纸,是他用无数个夜晚换来的船票,要载着他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去往一个新的港口。
      江城六中。
      他只在路过时远远看过一次。
      那是一所重点高中,铁栅栏门紧闭着,里面的香樟树长得很高,枝叶伸到了墙外,投下一片浓密的绿荫,有漂亮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据说还有室内体育馆和图书馆。
      他不知道那里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有人因为他的衣服旧、鞋子破而嘲笑他,会不会也有人把他的书本扔进垃圾桶,会不会也有人在背后嘲讽他穷,悄悄议论他。
      再过两个月,这里就会是他的新学校。
      他不知道。但他不怕。
      初中三年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在孤独里生存。
      他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题,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公交车到站了,他下了车,往家的方向走。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路边的梧桐树长得很高,枝干粗壮枝叶交错,形成一片浓密的绿荫。
      快到巷口时,他看到了妈妈。
      妈妈穿着超市的红色马甲,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正站在巷口的路灯下等他。看到他,妈妈立刻露出了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考得怎么样?"
      妈妈接过他的帆布包,掂量了一下
      "饿不饿?我买了馒头和咸菜,还买了块肉,晚上给你做红烧肉。"
      妈妈的声音带着疲惫,眼角有淡淡的黑眼圈,是常年熬夜留下的痕迹。
      但她的笑容很暖,像冬日里的阳光。
      "还行。"
      白砚辞低声说,帮妈妈拎过那个装着菜的塑料袋,袋子很沉,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就好,那就好。"妈妈絮絮叨叨地说
      "不管考得怎么样,都过去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可以。"白砚辞说。
      母子俩并肩走进巷子。
      巷子里很暗,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垃圾桶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但这里是他的家。走到家门口,妈妈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里面是狭小的客厅,摆着一张旧沙发和一个掉了漆的电视柜,墙上贴着一排又一排他从小到大的奖状,是这个家里最鲜艳的颜色。
      "热坏了吧?快进来,外面热。"
      妈妈推了他一把。
      白砚辞走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门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像一首没有尽头的歌。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了进来,拂过他的脸颊。
      远处,江城六中的方向亮着灯火,像一颗遥远的星。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
      手心空荡荡的,只有一道淡淡的月牙形疤痕,是上次帮妈妈搬货时被箱子划伤的。
      但他好像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指尖慢慢升起,很轻,很软,像羽毛,又像希望。
      中考结束了。
      他的初中,结束了。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但白砚辞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可能依旧布满荆棘,但他不怕。
      因为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转过身,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妈妈系着围裙,笨拙地切着那块肉。
      "妈,"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大了一点
      "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回头:"好,马上就好。"
      ″妈,你累不累?″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妈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回头看了白砚辞一眼,随即又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没啥,就是感觉您太辛苦了。"白砚辞低声说。
      "害,你这孩子,这说的什么话?我辛苦个啥?只要你能考上重点高中,妈妈再苦再累都不觉得辛苦。″
      妈妈回头笑着对白砚辞说。
      白砚辞看着妈妈的笑容,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湖面,漾起了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想起刚才英语考试的最后一道作文题,写"My dream."。
      他写的是"想让妈妈住上带阳台的房子",笔尖落在纸上时,墨水晕开了一点,像滴没忍住的眼泪。
      为了这个梦想,他可以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背书,晚上在门前巷口路灯下写作业写到十二点;可以省下早饭钱买习题册,中午啃干面包;可以对所有嘲笑和孤立都装作没听见,只盯着成绩单上的第一名。
      六中的录取通知书,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绳子。
      没有人知道,为了能不靠择校费进六中,他刷了多少套题,熬了多少个夜;没有人知道,他把每次模拟考的成绩单都折得整整齐齐,藏在枕头下,那是他能给妈妈的唯一安慰;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怕,怕自己考得不够好,怕那些嘲讽最终变成现实。
      但现在,考试结束了。
      他庆幸回家的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昏黄的光洒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刚刚好,不长不短,就落在他自己的脚边。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但这一次,听起来好像没那么刺耳了。也许,是因为夏天还没结束,而他的新故事,已经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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