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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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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风裹挟着燥热吹进窗棂,白砚辞捏着那封印着"江城六中"字样的录取通知书,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页里。
红色的烫金字体在阳光下晃眼,像妈妈此刻眼角眉梢的笑意——
她正拿着通知书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我们砚辞有出息了",声音里的雀跃几乎要掀翻屋顶。
妈妈的眼睛本来就因为常年熬夜打工有些浮肿,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落了两颗星星在里面。
她把通知书举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又怕折坏似的小心翼翼地捧着,指腹在"江城六中"四个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要透过纸面摸到那所学校的砖墙瓦缝。
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得太用力而挤在一起,却丝毫不显苍老,反而像盛开的菊花,每一道纹路里都盛满了骄傲。
她转身去厨房倒水时,脚步都带着轻快的弹跳,水壶放在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对着空气说:
"我们砚辞,以后就是重点高中的学生了。"
白砚辞望着妈妈忙碌的背影,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后背已经磨出了毛边,是妈妈除了在超市做收银员外,又在小区里找了份做保洁时穿的工作服,领口还沾着没洗净的灰尘。
他记得上周半夜起夜,看到妈妈坐在灯下缝补这件褂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她的眼睛大概是太困了,好几次针扎到手指,她只是皱着眉吮一下,又继续缝。
"妈,六中......"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妈妈打断。
她端着水杯走过来,水杯沿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茶渍。
她把水递到他手里,掌心的茧子擦过他的手背,那是常年做家务和打工磨出来的硬茧,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啥也别说。"
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闪着水光,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别的
"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你看隔壁老李家的儿子,当年就是没考上好高中,现在只能在工地搬砖,多苦。咱砚辞不一样,以后是要考大学、当白领的。"
白砚辞低头抿了口温水,水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他知道妈妈说的是真心话,可"砸锅卖铁"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
和爸爸离婚后,妈妈这些年打两份工,白天在超市理货,晚上去小区当保洁,腰早就累坏了,阴雨天疼得直不起身。
他偷偷数过妈妈藏在床底的药盒,止痛片的包装攒了满满一纸箱。
江城六中那几万块的学费,对这个家来说,不是砸锅卖铁就能凑齐的,那几乎是要妈妈的命。
那天晚上,白砚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呀作响,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他想起初中班主任说过,江城六中的实验班每年有保送名牌大学的名额,也想起妈妈每次路过六中校门时,总会停下来多看几眼,嘴里念叨着"要是我家砚辞能在这儿上学就好了"。
可现在真的考上了,他却宁愿没考上。
他摸出枕头下已经过时卡顿的不能再卡的手机,屏幕光映着他年轻的脸。
搜索框里输了"高中生兼职",过了好一会儿才跳出密密麻麻的信息。
他一个个点开看,发传单、餐厅服务员、超市促销员......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再让妈妈这么累了。
天一亮,他揣着身份证,揣着一股劲儿,钻进了找工作的人潮里。
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在街角的奶茶店。
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女人,看他是学生,给的工资不高,但包两顿饭,白砚辞已经很满足了。
他学得很快,摇奶茶的动作从生疏到熟练,手腕转得又快又稳,泡沫在杯壁上划出好看的弧线。
每天收工后,他都会把当天的工资仔细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看着里面的零钱一点点变多,心里就像喝了加了蜜的奶茶,甜丝丝的。
他算过,要是能在这里干满整个假期,差不多能凑够学费的零头,虽然离总数还差得远,但至少是个希望。
变故发生在第四天下午。
正是客流高峰,店里挤满了人,空调坏了还没修好,闷热的空气里混杂着奶盖的甜香和人们的汗味。
白砚辞额头上全是汗,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却顾不上擦,手忙脚乱地递出一杯珍珠奶茶。
对面的女顾客刚要接,突然一阵风似的,一个穿黄色T恤,蓝色牛仔短裤的小男孩疯跑着撞了过来,正撞在女顾客胳膊上。
"哗啦——"
奶茶脱手而出,大半杯褐色的液体泼在女顾客米白色的连衣裙上,甜腻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珍珠滚落在地,被来往的人踩得黏糊糊的。
"你干什么!"
女顾客尖叫起来,脸色瞬间涨红,像煮熟的龙虾。她指着白砚辞,声音尖利得刺耳:
"你的奶茶怎么递的?眼睛长哪了?现在泼了我一身,你赔我衣服!"
白砚辞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从柜台下拿出纸巾递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帮您擦擦......"
他的手有点抖,不是因为害怕,是着急。
这杯奶茶十五块,他要摇二十杯才能挣回来,要是真要赔衣服,他这几天就白干了。
"擦什么擦?"
女人甩开他的手,纸巾散落一地。她拎着被弄脏的裙摆,眉头拧成一团
"这衣服是我昨天刚买的,一千多块!你拿纸巾擦擦就完了?赶紧再做一杯!这杯算你的,重新做的我可不付钱!"
"可是......"
白砚辞皱起眉,目光看向那个已经跑到店门口的小男孩,他妈妈正拉着他往外走,连头都没回。
"是那个小孩撞的您,不是我的错啊。重新做可以,但这杯的钱......"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讹你?"
女人眼睛一瞪,声音更大了,引得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我在你手里接的奶茶,泼了就是你的责任!你们店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店员的素质真够差的,叫你们老板来!"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说"这店员看着挺老实的",也有人说"顾客衣服脏了确实该赔"。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白砚辞身上,他脸涨得通红,想解释,却被女人的声音盖过。
他觉得很委屈,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承担后果。可他更怕老板过来,要是丢了这份工作,他又得重新找,耽误一天就少一天的工资。
老板很快被喊来了,她一看见那女人的穿着和怒容,脸上的横肉跳了跳,连忙点头哈腰:
"对不起对不起,张太太,是我们员工不懂事,我马上给您重新做,再送您两杯新品,您别生气......"
"重新做?"
张太太瞥了白砚辞一眼,语气刻薄
"就他这服务态度,我还敢喝?我看他根本不配待在这儿,赶紧把他开了!不然我就投诉你们店。"
老板犹豫了一下,目光在白砚辞和张太太之间转了转。
白砚辞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恳求,他想说自己可以道歉,可以赔偿那杯奶茶的钱,只要别解雇他。
可老板最终咬了咬牙,转向白砚辞:
"你,今天不用再来了,工资我让财务转给你。"
白砚辞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送出去的纸巾。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却暖不了那瞬间冰凉的心。
他没辩解,只是默默脱下围裙,围裙上还沾着奶茶的甜香,此刻却让他觉得无比讽刺。
他转身走出了奶茶店,身后,张太太的抱怨声和老板的谄媚声混在一起,像一杯加错料的奶茶,又苦又涩。
走在大街上,阳光晃得他眼睛疼。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早上带的十块钱,是午饭钱。
他突然觉得很饿,却没胃口。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妈妈说。
他沿着马路慢慢走,看着路边的店铺一家家闪过,心里空荡荡的。
丢了工作的白砚辞消沉了两天,又重新打起精神。他不能就这么放弃,学费还在等着他去挣。
他在网上看到招家教的信息,辅导一个初二男生的数学,时薪比奶茶店高不少。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联系了雇主,对方是个声音温和的女人,说儿子基础差,希望他能多费心。
雇主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梯间的墙皮都脱落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第一次上门时,只有雇主李阿姨和她儿子小宇在。
小宇是个沉默的男孩,总是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不会主动讲话,手指不停地抠着衣角。白砚辞耐心地给他讲题,从基础公式开始,一点点引导他开口。
他想起自己上初中时,班里也有这样内向的同学,老师总说要多鼓励。
他觉得这份工作挺好的,安静,能挣钱,还能帮到别人。
第三次去的时候,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
他个子不高,微胖,肚子像个泄了气却没完全瘪下去的皮球,松垮地坠在皮带上方,领口的扣子崩开两颗,露出黑乎乎的胸膛。
他眼神黏糊糊的,像刚熬完夜的人蒙上了一层翳,落在白砚辞身上时,慢悠悠地扫过他的脸、脖颈,最后停在手腕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审视感。
"你就是小宇的家教吧?"
男人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床,嘴角堆着两坨油腻的肉
"我是他爸,姓王,你叫我王哥就行。"他说话时喉结在松弛的脖颈里滚动,声音带着烟酒浸过的沙哑。
白砚辞点点头:"王哥好,我叫白砚辞。"
王哥侧身让他进门,胳膊肘有意无意地蹭过白砚辞的腰。
"多大了?看着挺小的。"
他往客厅走,拖鞋在地板上拖出"吱呀"声,"在哪上学啊?"
"刚中考完,准备上江城六中。"
白砚辞把书包放在沙发旁,目光落在茶几上——几个啤酒瓶歪歪扭扭地倒着,烟蒂堆在满是油渍的烟灰缸里,像座小小的黑塔。
"六中啊?"
王哥突然拔高声音,眼睛亮了亮,像发现猎物的秃鹫,"那可是好学校,学费不便宜吧?"
他挨着白砚辞坐下,沙发陷下去一块,带着股汗味的热气扑过来。
白砚辞往旁边挪了挪,拿出课本以及整理好的辅导资料:"还行,家里准备凑一凑。"
"我听小宇他妈说了你家情况,就你跟你妈过?"
王哥又凑近了些,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奏,"不容易啊,单亲家庭的孩子早当家。"
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白砚辞的肩膀,掌心的汗蹭在白砚辞T恤上
"你妈一个人挣钱,供你上学挺累的吧?"
白砚辞攥紧了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坑:
"还好,我妈挺能干的。"
王哥没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侧脸。
白砚辞讲题时,总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后颈上,像黏在皮肤上的蛛网,让他浑身发紧。
第四次上门,王哥从冰箱里拿出瓶可乐,拧开递过来:"天热,喝点凉的。"
瓶口的水珠滴在白砚辞手背上,冰凉的,可他接过时,王哥的手指故意在他手心里抠了一下。
"小辞啊,"王哥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给小宇讲题
"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我们家小宇,糙得像块石头。"
他突然笑了,"你妈舍得让你出来干活?要是我儿子,我肯定舍不得。"
白砚辞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暑假没事,出来挣点零花钱。"
"零花钱哪够啊。"
王哥走到他身后,将伸手搭在他肩上,手指顺着肩膀往下滑
"六中一年学费好几万吧?你妈打零工,猴年马月才能凑齐?"
白砚辞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王哥,我给小宇讲题呢。"
王哥收回手,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话,却在旁边的沙发上躺下了,眼睛一直没离开白砚辞。
第五次上门时,李阿姨说要加班。白砚辞讲完题后,小宇约了同学去打球,出去了。
白砚辞收拾书包,王哥突然堵在门口,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小辞,别急着走啊。"他堵着门,肚子几乎贴到白砚辞胸口
"跟王哥聊聊,你那学费的事,我能帮你。"
砚辞往后退:"不用了王哥,我自己能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王哥猛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
"你妈在超市搬货,一天才挣多少钱?你去奶茶店摇杯子,能摇出几万块?"
他凑近,嘴里的酒气喷在白砚辞脸上,"我帮你交学费,再给你买新衣服,你......让我上几次,怎么样?"
白砚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你胡说什么!"
王哥脸上的笑没了,眼神变得浑浊又贪婪,像盯着肉的饿狗:
"装什么清高?"
他往前逼近一步,白砚辞退到墙角,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
"你家那情况,除了我谁能帮你?你妈知道了,指不定还得谢我。"
"滚开!"
白砚辞抓起桌上的台灯砸过去,玻璃罩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抓起书包,踩着碎片往外冲,王哥在身后拽他的衣领,布料"嘶啦"一声裂开。
"小兔崽子,不让老子上是吧。给脸不要脸!"王哥的咒骂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你以为你跑得了?这片区谁不认识我?你要是敢说出去......"
白砚辞没回头,他撞开大门,光着脚踉跄冲下楼梯,碎片扎进脚心,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感觉不到疼,只有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追在身后,像附骨之疽。
跑到小区门口,他扶着墙大口喘气,脚心的血混着泥土渗出来,黏在地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李阿姨发来的消息:"小辞,王哥说你教得不用心,这几次的钱我转你了,以后不用来了。"
他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抖得按不亮屏幕。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随时会断的芦苇。
他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止不住地抖。
远处的蝉鸣聒噪,风里飘着别人家饭菜的香味,可他的世界里,只有满地的玻璃碎片,和王哥那双黏糊糊的眼睛。
录取通知书还在家里的抽屉里,红色的封面依旧鲜艳。
可通往江城六中的路,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
脚下的路被阳光晒得滚烫,他却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冰窖里,寒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