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镜》共醉青山

36、第三十六章闸口迷雾

　　翌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旧运河闸口位于京城东南隅，连接着穿城而过的运河与城外水系，是调控水位、通航的关键所在。平日里，此处车船往来，人声鼎沸，今日却因前夜细雨和这阴沉天气，显得有几分冷清。

　　陆明析与江湛醴抵达时，已是午后。江湛醴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苍白的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右臂用绷带固定着，行动间明显能看出不便与隐忍，但步伐却依旧沉稳。陆明析走在他身侧，看似目不斜视，心神却有一大半系在身旁这人身上，留意着他每一次细微的蹙眉或气息的变化。

　　两人并未直接靠近闸口主体建筑，而是先在外围观察。青灯被陆明析藏于袖中，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正持续散发着微热的波动，指向闸口下方水门的方向。

　　“果然在水下。”陆明析低语。闸口结构复杂，除了地面上的绞盘、闸室，更关键的部分没于水中，包括沉重的闸板、牵引链条以及深埋的基础。

　　江湛醴眯着眼，打量着那巨大的石砌闸室和下方幽深的水道，鼻翼微动：“水汽里……掺着东西。不是河泥的腥气，是那种熟悉的……阴冷。”

　　他虽受伤，但感知依旧敏锐。此地水流看似平缓，但水色略显深沉，靠近闸门处的水面，偶尔会冒起一两个不自然的气泡。

　　“工部图纸显示，闸口基础深入水下三丈，内有检修通道，但多年未曾开启。”陆明析回忆着连夜查阅的资料，“若邪阵节点设在水下基础或通道内，确实极难被发现。”

　　“那就下去看看。”江湛醴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要去逛个园子。

　　陆明析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伤……”

　　“死不了。”江湛醴打断他，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惯有的执拗与戏谑，“陆大人莫非是担心我？放心，这点小风浪，还淹不死玄机阁的少主。”

　　陆明析被他这话噎住，耳根微热，别开脸去。明知他是故意，心底却还是因那句“担心”而泛起涟漪。

　　两人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河岸，确认四周无人。江湛醴从斗篷内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金属匣子，打开后，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泛着珍珠光泽的避水珠和一些小巧的工具。

　　“含着。”他递给陆明析一颗避水珠，自己也含了一颗。珠子入口即化开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口鼻，呼吸顿时无碍。

　　“抓紧我。”江湛醴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看向陆明析，语气不容置疑，“水下情况不明，别走散了。”

　　陆明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犹豫只是一瞬，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顿。江湛醴的手心因伤后体虚而有些凉，却牢牢将他的手包裹住，力道坚定。陆明析能感觉到他指腹的粗糙，以及那下面传递过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没有再多言，江湛醴率先潜入水中，陆明析紧随其后。避水珠的效果非凡，周身河水被无形之力排开尺许，形成一个可供呼吸行动的气泡空间。水下光线昏暗，视线受阻，只能依靠青灯透过衣袖散发出的微弱青光指引方向。

　　越往下潜，水温越低，那股阴冷的邪气也越发明显。青灯的光芒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指向闸门底部一处被厚重水藻和淤泥覆盖的区域。

　　江湛醴示意陆明析停下，自己游近那处，用左手小心地拨开水藻。淤泥之下，赫然露出了与毓秀台、鹿鸣苑节点相似的暗红色阵纹！这些阵纹并非刻画在石头上，而是如同活物般，缠绕在闸口巨大的基础铁链和石墩上，如同寄生其上的血管，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汲取着水脉的灵性与……某种沉淀在水底的、经年累月的沉郁之气。

　　“借水脉传导，聚沉珂怨念……好精妙，也好歹毒的手法。”江湛醴的声音通过内力传音，直接在陆明析脑海中响起，带着冷意。这闸口历经百年，见证了多少漕运兴衰、人事变迁，其下沉淀的负面情绪，竟被这邪阵悄然利用。

　　陆明析游到他身边，看着那蠕动的阵纹，心头沉重。他尝试将青灯靠近，青光照射之处，阵纹明显变得滞涩，那阴冷之气也被驱散些许，但范围有限，无法根除。

　　“需找到核心符印，才能暂时封印或破坏。”陆明析传音道。

　　两人沿着阵纹蔓延的方向，在幽暗的水下仔细搜寻。水流不时带来冰凉的触感，江湛醴因受伤而体力消耗更快，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在一次避开一段锈蚀断裂的铁链时，他身形微晃，陆明析立刻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稳住。

　　水下动作迟缓，这一揽，几乎是将江湛醴半抱在了怀里。隔着湿透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与温度。江湛醴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放松了身体，将部分重量倚靠过去，低哑的传音带着热气拂过陆明析颈侧：“……多谢。”

　　陆明析身体微僵，揽在他腰间的手仿佛着了火，热度迅速蔓延开来。水下寂静，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在有限的空间里回响，格外清晰。他能闻到江湛醴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着水汽，还有一种独特的、属于他本人的冷冽气息。

　　“……无事。”陆明析勉强定了定神，声音透过传音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没有立刻松开手，反而收紧了手臂，支撑着对方继续前行。这一刻，什么清冷自持，什么谨慎权衡，都被这水下相依的紧迫与那人心跳的温度悄然融化。

　　又搜寻了片刻，终于在闸门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发现了一个巴掌大小、完全由暗红能量构成的、不断旋转的复杂符印——正是此节点的能量核心！

　　就在陆明析准备以青灯之力尝试封印时，异变陡生！

　　那符印似乎察觉到了威胁，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暗红光芒！同时，周围的水流瞬间变得湍急混乱，无数浑浊的泥沙被卷起，视线彻底被遮蔽！一股强大的、充满恶意的吸力自符印中心传来，仿佛要将他们拖入无尽的深渊！

　　“小心！”江湛醴厉声传音，左手猛地将陆明析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右手不顾伤势，强行运起内力，数道凌厉的指风射向那符印周围几个看似无关的节点！

　　“噗噗噗！”指风没入，符印的光芒剧烈闪烁了一下，吸力稍减。

　　但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浑浊的水中，隐隐出现了数道扭曲的、由污水和怨念凝聚而成的黑影，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朝他们包围而来！

　　“走！”江湛醴当机立断，拉着陆明析，强行逆着混乱的水流，向上方冲去！

　　黑影紧追不舍，带着刺骨的寒意。江湛醴伤势被牵动，嘴角溢出一缕血丝，迅速消散在水中。陆明析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内力源源不断渡了过去，另一只手紧握青灯，青光暴涨，勉强逼退靠近的黑影。

　　两人奋力向上，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皆是大口喘息。回头望去，水面上漩涡缓缓平复，那诡异的吸力和黑影已然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袖中青灯依旧在发烫，提醒着他们水下的危机并未解除。

　　江湛醴靠在河岸边，脸色比下水前更加苍白，湿透的墨发贴在脸颊颈侧，更添几分脆弱。他看向同样浑身湿透、气息不稳的陆明析，两人目光交汇，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一丝劫后余生的悸动。

　　陆明析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和肩头再次渗出的血迹，心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绷紧。

　　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轻轻拂开黏在江湛醴额前的一缕湿发，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冰凉的皮肤，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下次……”陆明析的声音低沉，带着水汽的湿润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没有下次。在你伤好之前，绝不能再涉险。”

　　江湛醴怔住，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后怕，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这冰冷的河水和那人指尖的温度，一同熨帖了。

　　他勾起苍白的唇，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迷雾虽未散，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