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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泡沫 ...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窑洞的窗纸,在粗糙的黑板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丁一握着半截粉笔,指尖沾满白色粉末,转头时正好看见顾仰山用袖子小心擦拭黑板边缘——那是昨天孩子们画红旗时留下的彩色粉笔印。

      “你看,”顾仰山侧过脸,眼角细纹里盛着笑意,“苏苏今天写的‘抗战’两个字,横平竖直的。”

      丁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土墙贴满了学生作业,那些用糊窗纸订成的本子上,字迹从歪扭到工整,像春天里一天一个模样的树苗。窗外传来跑步声,赤脚踩在黄土上,噗噗的,轻盈得很。很快,几张红扑扑的小脸挤到窗口:“丁先生早!顾先生早!”

      “早啊。”丁一应着,从讲台下捧出个小陶罐。里面是洗净的野枣,昨天放学后和顾仰山在后山摘的。孩子们的眼睛亮起来,却都规矩地排好队,最小的那个先伸手,捧走两颗,脆生生地说谢谢。

      第一节课是算术。顾仰山教乘法口诀,用河滩上捡的鹅卵石做教具。丁一在下面走,俯身看孩子们在地上划的算式。有个女孩总把“七九六十三”记错,急得鼻尖冒汗。丁一蹲下来,拿过她手里的树枝:“你看,咱们这么想——”他在沙土上画了七组九根小棒,女孩数着数着,忽然“啊”了一声,眼睛弯成月牙。

      课间时,顾仰山吹响了竹哨。满院子的孩子像忽然涌出的小溪流,跳绳的、踢毽子的、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丁一靠在门框上喝水,粗瓷碗里是山泉水,清甜清甜的。顾仰山走过来,自然地接过碗喝了一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

      “下午劳动课,”顾仰山说,“带大班去开南坡那块荒地,种南瓜。”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浅褐色的,映着丁一脸庞的轮廓。丁一点头,补了一句:“带上我晒的茄子干,中午加菜。”

      午后,他们带着二十几个高个儿学生往南坡去。铁锹和镐头在肩上扛着,孩子们唱《二月里来》,顾仰山起头,嗓音不高但温厚。丁一走在队伍最后,看着前面那个挺拔的背影——洗得发白的灰军装,后襟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开荒是累活,可满山坡都是笑声。顾仰山示范怎么翻土,一锹下去,深褐色的泥土翻涌出来,带着草根的清苦气息。丁一分发种子,每粒南瓜籽都饱满鼓胀,躺在孩子们掌心像小小的承诺。休息时大家围坐,丁一打开布包,茄子干分完了,有个男孩悄悄塞过来一个温热的烤土豆——不知什么时候揣在怀里的。

      傍晚收工,天边烧起橘红的云。学生们排着队下山,影子拖得老长。丁一和顾仰山留在最后,检查农具是否带齐。忽然,顾仰山碰了碰丁一的手肘,指向远处。

      延河在夕照里成了一条金红色的带子,河边洗衣的妇女直起身捶腰,炊烟从各处窑洞顶上袅袅升起。有歌声飘过来,是信天游的调子,听不清词,只觉得悠长。

      “真好啊。”顾仰山轻声说。

      丁一嗯了一声,肩膀轻轻挨着他的肩膀。两人裤脚上都沾着泥点,指甲缝里也有泥土,可心里满当当的,像秋日的谷仓。

      回到窑洞,油灯已经点上。两人面对面批改作业,红墨水是自制的,颜色淡些,但足够勾画出进步。丁一看见顾仰山在某个本子上停留许久——那是父母都牺牲在前线的孤儿写的:“我要当医生,治好所有战士的伤。”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这孩子……”顾仰山声音有些哑。

      丁一伸手过去,覆在他握着笔的手上。油灯噼啪响了一声,火苗跳动着,把两个相依的影子投在窑壁上,大大的,暖暖的。

      改完最后一本,夜已深了。两人挤在窄小的木板床上,被子是战时统一的粗布被,硬挺挺的,却因为紧挨着的体温而柔软起来。窗外有哨兵经过的脚步声,整齐、安稳。

      “累不累?”顾仰山在黑暗里问,气息拂过丁一耳畔。

      丁一转过头,额头几乎碰着他的下巴:“是高兴的累。”想了想又说,“像小时候过年,忙了一整天,躺下时心里还亮堂堂的那种累。”

      顾仰山低低笑了,胸腔的震动传递过来。他摸索着找到丁一的手,十指交握,掌心贴着掌心。外面起风了,吹得窗纸簌簌响,可窑洞里是暖的。这份暖从紧握的手蔓延开来,流进四肢百骸,最后停在心口那个位置,稳稳地、有力地跳动着。

      丁一还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身侧一空——本应在他身旁的顾仰山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他心头一紧,慌慌张张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跌跌撞撞扑向门边。指尖刚触到门把,一阵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眼前的景象如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重组——眨眼间,他已站在大都会酒店华贵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曹元忠正立在几步之外,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巧的药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瓶身泛着冷光,里头那点透明的液体,是当年害他和顾仰山产生误会的K19。

      “你不瞎,还怎么当好李约瑟?”曹元忠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你不当李约瑟,就别想再见到顾仰山。”

      丁一盯着那药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巨大的惊恐攫住了他的喉咙,他连连后退,声音发抖:“不…我不要…我不要当李约瑟!我不是李约瑟!我是——”

      “你刚才说你不是李约瑟,”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倏地切了进来,贴着耳廓,寒气直钻心底,“那你是谁啊?!”

      是武田!

      丁一的意识被这句话硬生生拽回现实,冷汗顷刻湿透了病号服。他不敢睁眼,睫毛剧烈颤抖着,强迫自己继续发出含混的梦呓:“你让我当谁我就当谁…我可以不是李约瑟…真的,我不是…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放过我!查理…查理!救我!查理!”

      “那你就当我剧团的小工好啦!”就在丁一准备“惊醒”的刹那,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几分戏谑从门口传来。脚步声轻快而熟悉,冼碧云径直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淡淡的‘夜巴黎’香气,瞬间冲淡了病房里紧绷的气氛。“看你这身狼狈劲儿,还真挺像!”

      时机恰到好处。

      丁一应声睁开眼,瞳孔涣散而无焦距,双手急切又茫然地在身前空气中摸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冼小姐……冼小姐,是你吗?”

      “是我,李先生。”冼碧云快步上前,温热的手稳稳握住他冰冷汗湿的手掌,就势在床边坐下,身形巧妙地将丁一与武田隔开。她微微倾身,声音放得轻柔而坚定,“我来了。”

      手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丁一几乎真的哽咽起来,他转向冼碧云声音的方向,语气里流露出不自觉的依赖与委屈:“冼小姐,我…我差点死了。”

      “别怕,”冼碧云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抚他的手背,节奏舒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在呢。”

      她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一直沉默立在阴影里的武田,语气礼貌却疏离:“武田先生,你还要继续在这里看我和李先生说话吗?”

      “武田课长也在?”丁一适时地“愣住”,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意外。

      武田的视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哦,是啊,”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不过,我马上要走了。”

      “那我送您,武田先生。”冼碧云松开丁一的手,顺势站起身,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干脆。她朝武田的方向微微颔首,做出了一个清晰的“请”的手势,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尽一位探病友人的寻常礼节。

      她侧身挡在丁一与武田之间,背影挺拔而从容,恰到好处地隔断了病床上丁一那惶惑不安的视线,也无声地截住了武田可能投来的任何审视目光。病房里的空气随着她的起身似乎流动了起来,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压迫感被打破了一丝缝隙。

      武田脚步一顿,目光在冼碧云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完美的客气中找出一点破绽。但他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看不出情绪的笑意。

      “冼小姐客气了。”他声音不高,迈步朝门口走去。

      冼碧云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侧,既维持了礼貌的相送,又未显得过于殷勤。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柔和的屏障,将病房内虚弱惊惶的世界与门外莫测的阴影暂时区隔开来。

      直到武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走廊的转角,冼碧云才停下脚步。她并未立刻返回,而是在门边静静站了两秒,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空荡的走廊,随后才轻轻掩上了病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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