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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真相” ...

  •   爆炸的余威似乎还在狭窄的巷弄里低徊,混着火药、木料焦糊与淡淡的血腥气。棺材铺临街的门脸已塌了一半,焦黑的椽木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碎瓦断砖与棺材板残骸狼藉一地,烟尘尚未完全沉降,在昏黄的光线里浮浮沉沉。
      小林绷着脸,指挥两名宪兵率先从废墟里抬出一具残缺不全的躯体——那是锄奸队的一员,半张脸已毁,狰狞可怖。几乎同时,武田课长踩着碎砖,不紧不慢地从破败的门框后踱步而出,笔挺的军服上纤尘不染,与周围的混乱形成刺目对比。
      门口,李伯垚正对着日本翻译官,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那个瞎子李约瑟,怂包一个!可他身边那个助理,叫什么查理的,是条真汉子!”他用力将大拇指翘得老高,仿佛要戳破这压抑的空气,“我的人摸过来的时候,亲眼瞧见!他为护着那瞎子,胳膊上硬生生挨了一枪,血哧呼啦的,愣是站得笔直,眉头都没皱一下!是个人物!”
      翻译官埋头记录,笔尖沙沙,听到此处却敏感地顿住,抬眼问:“那发现他的人呢?”
      李伯垚满不在乎地朝身后那一片狼藉扬了扬下巴:“嗐,死了呗!折在里头了!”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武田静立一侧,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能剧面具,没有任何情绪泄露,目光冷冽地扫过李伯垚生动的表情,又投向废墟深处。
      小林此时快步上前,皮鞋踩在碎砾上咯吱作响,立正敬礼:“报告课长!业已初步查明,尸体中有一具确系锄奸队成员。这间棺材铺,极可能是其一处秘密联络据点!属下排查不力,出现如此安全漏洞,请课长责罚!”他深深鞠躬,姿态谦卑而紧绷。
      此时,烟尘弥漫处,宪兵们又从里面抬出了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是顾仰山,顾仰山被从碎砖乱木中“挖”了出来,情形比丁一更为骇人。肩部的贯穿伤使得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成黑褐色,紧贴皮肉,脸色灰败如经年的旧纸,嘴唇干裂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军医迅速检查后,用日语向武田急报:“右侧肩胛下方贯穿伤,失血量极大,已接近休克边缘,必须立即输血并手术探查,清除可能残留的弹片或碎骨,生命危险!”
      紧接着,另一副担架也被抬出,上面是丁一,他左臂包扎着,脸色苍白,但眼睛还半睁着,与顾仰山擦身而过时,两人极快地对视了一眼,那目光一触即分,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死寂中悄然交汇。
      早已待命的军医立刻带人上前。他先处理丁一,动作麻利得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剪开临时包扎,暴露出的伤口皮肉翻卷,军医面不改色,清创、止血、上药、重新包扎,一气呵成。注射止痛针剂时,针头刺入皮肤,丁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微微翕动的睫毛,泄露着强忍的剧痛。
      两名“血人”被并排安置,准备抬往巷口那辆轰鸣待发的军用卡车。武田的目光却始终如冰冷的探针,锁定在李伯垚脸上。李伯垚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边,背靠着一段熏得焦黑的断墙,歪着头,眯着眼,看着宪兵们忙碌。他那副混不吝的痞笑下面,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丈量着担架抬起的角度,评估着军医处理的效率,尤其谨慎地揣摩着武田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现在,李探长,”武田终于踱步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见对方脸上沾着的灰土,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平静,却蕴含着更大的压力,“可以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据我的理解,你的任务仅仅是‘找到’李约瑟。为何会演变成如此规模的武装冲突,甚至动用了手榴弹这样的武器?而这位‘查理’先生,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锄奸队的据点,并且身负重伤?”
      李伯垚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烟气模糊了他瞬间闪烁的眼神。他耸了耸肩,动作夸张地牵扯到并不存在的伤处,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武田先生,这事儿啊,说来可就话长了,而且……”他拖长了调子,瞥了眼武田,“这险冒得太大,我兄弟都搭进去了,怎么也得……加点辛苦钱吧?”见武田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一寒,他立刻嬉皮笑脸地摆手,“玩笑,玩笑!看这儿气氛太紧张,活跃一下嘛!”
      他弹了弹烟灰,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事情是这样:我顺着线儿摸到这棺材铺,发现它压根不简单,是锄奸队藏头露尾的一个坑!我来的时候,正巧,李约瑟和那个查理就被绑在里头。我本打算悄无声息地摸进去,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出来。可谁曾想,李约瑟那小子,胆子比针尖还小,听见点动静就吓得嗷一嗓子!得,全暴露了!锄奸队那帮亡命徒,凶得很呐,立刻就交了火。您看看,”他痛心疾首地指着地上那些穿着巡捕服的尸体,“我这些弟兄,都是为了救李约瑟这个累赘,全折在这儿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查理,是真不错!Good Man!纯爷们!枪子儿擦着耳边飞,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的,是条硬汉!”
      “除了交火,你还听到什么?”武田追问,语气不起波澜。
      李伯垚皱着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亮……好像听见他们吵吵什么‘密码本’……对,就是‘密码本’,还有什么‘报仇’、‘清理门户’……好像是一个抱怨另一个办事不力,害死了上线;另一个则骂骂咧咧,说给的情报根本是错的,才着了道……唉,没听几句,枪就跟爆豆似的响了。”
      “密码本……”武田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服上的铜扣。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他心中某个模糊的锁扣。一些零散的疑点似乎被串联起来。“那么,以你看,这个‘查理’,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李伯垚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这不明摆着吗?锄奸队连他一块绑,一块杀,他还能是哪边的?我估摸着,八成是这二位不知道撞破了锄奸队啥见不得光的事,或者卷进了他们内部的什么龃龉里头,被顺手灭口来了。结果碰上我,算他们命大。” 这番看似粗陋的推断,却巧妙地迎合了武田内心深处对李约瑟和查理的怀疑。
      “李探长,你做得……很好。”武田缓缓开口,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笑意,但这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更深的寒意,“不仅完成了任务,还意外拔除了敌人一个据点。酬金,按约定加倍。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不容置疑, “这两个人,从现在起,由宪兵队全面接管。你必须彻底忘记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李约瑟’这个名字。明白吗?”
      武田对翻译官淡淡吩咐:“把钱结算给李探长,让他先走。”翻译官连忙应下。李伯垚搓着手从翻译官手里接过一大叠钞票,随即拍得胸口砰砰响,脸上堆满谄媚:“明白!太明白了!武田先生您放心,我李伯垚在外行走,这靠的就是拿钱办事、嘴严心宽!今天就是走了背字,撞上两伙土匪黑吃黑,我侥幸捡了条命,别的,我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
      武田微微颔首,示意手下将李伯垚“请”离现场。
      巷口,卡车的引擎低沉地咆哮着。丁一和顾仰山被分别抬上车厢,中间隔着一名持枪肃立的宪兵,枪口似有似无地指向他们。军医蹲在一旁,借着车厢内摇晃的昏黄灯光,继续监测他们的脉搏和呼吸。卡车猛地启动,颠簸着冲入渐浓的暮色,凄厉的警报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车厢内,每一次颠簸都像是钝器敲打在伤口上。顾仰山依旧保持着深度昏迷的姿态,然而在一次剧烈的车轮碾过坑洼的震动中,他垂在担架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擦过粗糙的帆布面。失血带来的冰冷和虚弱如潮水般包裹着他,但多年在悬崖边缘行走所淬炼出的意志,硬生生吊住了一丝游离的清明。他能模糊感觉到卡车行驶的方向,能捕捉到身旁日本兵短促的日语交谈,更能隐约感知到不远处,另一副担架上,丁一那压抑着的、因疼痛而略显沉重的呼吸节奏。
      丁一在药剂的作用下,伤处的剧痛变得遥远而麻木,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过于清醒。武田审慎的盘问,李伯垚那几乎天衣无缝的表演,每一步都在预料之中,却又每一步都让他心弦紧绷。医院,绝非安全的终点,而是另一个布满窥探与测试的精密牢笼。真正的考验,或许踏上手术台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他极其缓慢地、借助车身的又一次晃动,微微偏过头,透过低垂的眼睫缝隙,望向顾仰山的方向。那人无声无息地躺着,仿佛一尊失去生命的石雕,唯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以及肩头那片在晃动光影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的暗红色湿痕,证明着顽强的生命仍在与死亡拉锯。
      卡车为了躲避什么,猛地一个急转弯。顾仰山的身体随着惯性狠狠一滑,受伤的右肩无可避免地撞上了担架坚硬的木质边框。
      “嗯……”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痛哼,微弱得如同叹息,瞬间便被引擎的轰鸣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噪音吞噬。
      然而,这丝微不可闻的声音,却像一枚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丁一的耳膜。他依然紧闭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只垂在身侧、未被包扎的手,却缓缓地、用尽全身控制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惨白印记,许久,才一点点被回流血液染成暗红。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灯火明灭,如同他们无法预知、危机四伏的迷途。远处,日军陆军医院那惨白耀眼的灯光已经清晰可见,像一头蛰伏巨兽缓缓睁开的冰冷眼睛,正等待着吞噬所有闯入者,无论带着怎样的秘密与伤痕。命运的轮盘在硝烟中开始疯狂旋转,而他们,已被抛入这旋涡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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