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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改道景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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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一道断续的暗红色向前蔓延,像是一条细长的线。尽管最初的血痕被新落下的雪屑半掩,这条线却依旧顽强地蜿蜒着,指向他来的方向,更指向他执意要去的前方。
姜璇带来的人中,有一人快步上前,蹲下身接他手中的令牌。令牌由黑铁所铸,边缘刻着卷云纹,中间刻着“西山”二字,的确是西山矿场监工的令牌。
“郡主!”那人转向驿亭所在方向,疾声开口,“是西山矿场的人!”
姜宁几人对视一眼,沈别山和姜璇已迅速向着驿亭外奔去。
沈别山来到那人跟前,急忙道:“谁派你来的?”
“是……王管事……”男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他说……务必……务必告诉郡主有人暗中煽动……”
说完,他便剧烈咳嗽起来,口中咳出暗红的血沫,顷刻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是我!”姜旋跑到那人身前,急忙蹲下身去。
男人的目光逐渐凝聚在姜璇的脸上,唇角竟在此刻微微上扬,牵起一抹极淡的微笑:“郡主……小心……有诈……”
说完,他眼里的光彩逐渐消散,再没了半分动静。
姜璇伸手,轻轻合上他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她站起身,指尖还残留着冰冷血液的粘腻感。雪风卷过,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也掩埋了雪地上凝结的红色。她凝视着西山所在的方向,缓缓将手攥紧。
沈别山并未说话,只是快速检查了来人的伤口。
“刀伤箭创皆有,失血过多,能奔马至此已是奇迹。”沈别山抬眸看向静立一旁的姜宁,低声道,“伤是真的,做不得假。”
姜宁没有说话。她望着地上逐渐被新雪覆盖的血痕,又抬眼看向西山方向。那里层峦叠嶂,此刻正被沉沉的铅灰色云层笼罩。
“真的伤,真的令牌,唯独送来的消息,未必全真。”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呼出的白色雾气瞬间被寒风撕碎,“即便消息为真,送消息的意图,也未必真如他所言。”
沈别山的目光从男人的尸体上收回看向姜宁,问询道:“王爷,我们要如何做?”
沈别山的问题落在寂静的雪地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众人都没有再说话,偌大的雪原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姜宁没有立刻回答。她往前踱了两步,靴子踩在新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转身,目光掠过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再次望向远处轮廓模糊的西山,那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她的眉睫之上。
姜璇蓦然向着姜宁跪下,伏首在地,沉声道,“求王爷救我父王和景州。”
姜璇带来的人尽数向着姜宁伏首跪下,黑压压一片,声音却整齐划一:“求王爷救郁王和景州!”
“都起来。”姜宁的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了此刻跪地的众人身上。良久,她长叹一口气,开口道:“我既在此,便不会对郁王叔和景州之危坐视不理。”
得了这话,下方的人再次叩首,齐声道:“多谢王爷!”
沈别山将姜璇带来的人分段安置好,既避免了他们成群聚集可能带来的隐患,形成了有效的互相监视与制约,又保证了彼此在视线范围内,不至因完全隔离而引发猜忌或骚动。这番布置冷静而周密,无声地划下了信任与防备之间那道清晰的线。
姜宁吩咐人将那送信男子掩埋,带着几人重新回到了驿亭内。
“旋堂姐,你先回郁王府。”姜宁开口。
此言一出,不仅姜璇愕然,连沈别山与文信良也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爷?”姜璇急道,上前半步,“西山之事未明,我怎能独自回府?”
“西山之事未明,可郁王叔却身处险境。”姜宁打断她,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所以你才更需要回去。”
“你的意思是……”姜璇瞬间便明白了姜宁未挑明的话,脸色瞬间惨白,喃喃道,“姜垢他敢对父王……”
“他敢。”姜宁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更显森然,“他若不敢,便不会有今日之局。但他暂时还不敢公然弑杀郁王,更不敢在景州根基未稳时,贸然对你下死手。所以,你的安全,眼下反而是你最大的筹码。”
“旋堂姐,你回王府去,用这个身份,去同他周旋。郁王叔病重,你作为独女侍疾,合情合理。你要去探明郁王叔的真实状况,是被软禁,还是被下毒,或是其他手段。这是第一要紧事。”
姜璇听着姜宁的分析,只觉得思绪一片混沌。姜宁分析的事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可她却天真地不敢相信。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让混乱的思绪稍稍集中。
“我明白了。”姜璇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镇定,“我会探清父王的身体究竟如何,也会暗中联系赵十三和刘嬷嬷,让他们为我所用,等你带人来景州里应外合。”
“赵十三和刘嬷嬷或可堪用,但人心易变。”姜宁的目光落在姜璇脸上,继续叮嘱道,“你不仅要确认他们可信,还要注意避开姜垢的耳目。”
姜璇点头:“我知道了。”
“王爷。”文信良担忧开口,“我们启程前往淮州之事人尽皆知,若是未按时抵达,陛下问罪事小,姜垢等人定会知道我等驰援了景州。”
姜宁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她凝视着眼前跳跃的火光,瞳孔深处映着那橙红的光点。烛火明灭不定,仿佛她脑海中正在急速推演的无数种可能。
一副无形而凶险的棋盘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景州是棋盘中央那关系胜负的“天元”,郁王是深陷重围、气眼将绝的一条“大龙”,姜垢是已然连片成势、步步紧逼的“厚势”,而他们,则是刚刚落子、试图在对方铁壁般的势力范围内投下的一记“胜负手”。
时间一点点流逝,雪落无声。
终于,姜宁抬起了眼。
“文先生所言,正是关键。”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能让姜垢知道我们察觉了景州之危,更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已经转向。所以,前往淮州的端王,必须按时出现。”
青雀眉头皱起,不解开口:“可王爷您要去景州,这……”
“谁说端王车驾里,就一定要是端王本人?”姜宁打断她,唇角那丝锋利的弧度再次浮现,“青雀,你和文信良去淮州。你扮作我,到了淮州以后,只需称病不出门,忠烈祠一应事务,均交由文信良处理。”
她微微侧头,看向姜璇:“旋堂姐,郁王叔旗下奇人众多,不知可有擅口技者?”
“有的。”姜璇急忙接话,“那人现在就在队中。”
说着,她向着一个方向招手。不多时,一名身形干瘦的中年男子来到几人跟前。
“你可有把握模仿我的声音?”姜宁开门见山。
那男子垂首道:“草民略通此道。王爷可否再容草民细听几句?”
姜宁颔首,对文信良和青雀吩咐了几句关于行程安排的琐事。
男子闭目细听,等姜宁停下,他这才睁眼。
“草民冒昧。若只是车驾内简短应对,夜间昏暗时隔着帘幕答话,应可应付。白日近处,则需万分小心,尽量少言。”
姜宁听在耳中,只觉得奇妙。短短片刻,他说话便同她有了七八分相似。
姜宁眼中露出赞许:“很好。从此刻起,你需仔细揣摩我说话的习惯,后续前往淮州路上,你需其中关窍尽数教予青雀。”
“淮州官员递上的拜帖、公文,例行公事者,下官可说因王爷身体抱恙代为批阅。”文信良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沉凝。
姜宁和几人又商讨了几句,这才准备启程。
营地边缘,数匹骏马已备好鞍辔,喷吐着白汽。姜宁已换上深色劲装,外罩不起眼的灰色斗篷,风帽压低,遮住眉目。随行的沈别山和十数名侍卫同样装扮朴素,散立在马旁。
青雀、文信良和擅口技的男人站在姜宁跟前。青雀穿着姜宁的衣衫,微微垂首,乍一看,倒真同姜宁有几分相似。男人低眉顺眼的站在青雀身侧,目光却担忧的看着另一边的姜璇。
姜宁走到青雀面前,将随身的寒梅剑放入她手中,低声道:“此剑乃父皇所赠,若淮州有人故意刁难,或有威胁性命之时,可用此剑斩之。”
青雀紧紧握住寒梅剑,重重点头:“王爷放心,奴婢晓得轻重。”
姜宁又叮嘱了文信良几句,让他到淮州后立刻让人秘密前往景州驰援。她又看向姜璇,和她告别后,带着其他人和姜璇分给她的两个斥候上了路。
山道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在积雪的山林间蜿蜒。马蹄包了厚布,踏在积雪上只发出闷闷的咯吱声,十余骑人马如同幽影,悄然滑入更深的黑暗。
姜宁控着缰绳,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身体,却让她异常清醒。
景州的局势或许远比她预想的更糟,姜垢的手可能也比她以为的伸得更长。她甚至怀疑,郁王已经死了。以她对燕三皇子的了解,郁王断无生的可能。姜垢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并不完全信任姜璇。生在天家,血脉亲情在权利面前不值一提,绝境之下,更最容易被舍弃的东西。郁王独女的身份,既可成为反抗的旗帜,也可能变为投诚的筹码。
但她必须去景州。
景州是西线屏障,亦是她必须要握在手中的筹码。无论郁王是生是死,景州的权柄绝不能落入姜垢和燕三皇子手中。这不仅是救一人或争一城,而是关乎晟国安稳、牵动朝堂格局的一步棋。
姜宁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前方。
真正的艰难,远非这风雪崎岖的山路。
但,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