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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分道扬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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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延殿内,姜冀正在桌前绘画。
殿内极为宽敞,地上铺着产自异域的绒毯,赤金与靛蓝交织的繁复图案一路蔓延至殿角。
阴沉木打造的桌案乌黑油亮,案头陈列的文房四宝更是奢华。紫毫玉管、澄泥古砚,连镇纸都是一对和田白玉雕成的麒麟神兽。
沉水香自青铜鎏金仙鹤香炉的喙间袅袅吐出,逐渐在房间里弥漫,缠绕于殿宇的雕梁画栋之间。
萧月言屏退众人,从门外走入,走到了他身前。
“母后。”姜冀停笔,将笔搁在那白玉麒麟镇纸上,绕过桌案,向萧月言拱手行礼。
萧月言快走两步,伸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心疼道:“又熬夜了?”
“只是几份课业,不敢耽搁。”
说话间,开门声响起,大皇子妃端着姜汤走了进来。看见萧月言,她迅速调整了姿态,将手中的托盘稳稳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随即向着萧月言的方向,敛衽深深一礼,声音清脆婉转:“儿臣参见母后。”
“起来吧。”萧月言开口,目光随即落在姜汤上,温声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说完,她走过去,端起那碗姜汤递给姜冀:“课业固然紧要,却也仔细你的身子。这汤正好,趁热用了,驱驱寒。”
“是。”姜冀接过萧月言手里的汤,示意大皇子妃退下后,这才再次开口道,“母后,儿臣听闻舅舅捧杀七弟,反而被七弟领了修建忠烈祠的差事,是真是假?”
姜冀碗中姜汤的热气袅袅上升,在他微白的脸前晕开一片薄雾。
萧月言看着姜冀毫无血色的脸,伸手接过姜冀手中的碗:“过几天陛下就要封你为雍王了。你是陛下的嫡长子,是陛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过的,一个入燕十年的质子,怎能同你相提并论?”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画卷前,看着画中的巍峨宫门,久久没有说话。
巍峨宫门中,姜宁走出。
静候多时的车夫见她前来,急忙起身行礼,为她摆好踏凳。
姜宁微微颔首,一手持剑,一手轻提衣摆,踏上马车。那柄“寒梅”剑被她横置于膝上,玄黑剑鞘在马车内昏暗的光线中,更添几分沉凝。
一路驶到端王府,马车平稳停下。
车夫在外低声禀报:“王爷,到了。”
姜宁睁开微阖的双眼,眼底一片清明,之前的疲惫被深深压下。她掀帘下车,端王府门檐下悬挂的灯笼映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的身影。
早已候在门房的姜丰立刻迎上来,目光触及姜宁手中那柄长剑时,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但并未多问,只是愈发恭敬。
他向姜宁微微俯身:“王爷,陈太傅方才来了,柳窈娘和青雀正在静思轩奉茶侍候。”
“嗯。”姜宁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寒梅剑递给陈实,步履未停,径直向府内走去。
静思轩内,灯火温润。陈实手捧茶盏端坐,神色平静。下首处,柳窈娘与青雀垂首而站,姿态恭谨,室内只闻细弱的呼吸与烛芯偶尔的噼啪声。
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人齐齐抬头。
“劳太傅久候。”姜宁轻轻开口,转而看向柳窈娘与青雀,“你们下去休息吧。”
柳窈娘与青立刻行礼,悄然退下。
等人走了,陈实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向姜宁。
“王爷今日在朝堂,好一番慷慨陈词。”陈实缓缓起身,走到姜宁面前,声音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训昭昭,岂是让你用来行险侥幸的?”
他深吸一口气,痛心与怒意在他脸上撕扯:“朝堂权术,非是市井博戏。玩弄民心,更如同稚子持火于积薪之侧,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烛火在陈实身后跳跃,将他清瘦的身形拓在墙壁上,像一座可靠的山峦。
说到激动处,他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桌上的茶盏被衣袖扫落。
茶盏落地,发出哐当声响,陈实的声音却并未停歇。
“你可知你借的是什么势?”他抬起眼,死死看着姜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挣扎而出,“你借的,是万民求活之愿,是他们存活于世,对‘青天’最后那点渺茫的期待!这份势本身,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向前逼近一步,略有些佝偻的身形拔高了几分:“世家之势,倒了,不过一门一姓的衰败。君恩之势,失了,不过一臣一官的起落。可你今日借的这势,塌下来压死的,不是你的政敌,不是你的前程。压死的,是这天底仰头看着你的、信着你的万民!”
“他们把你架上神坛,为你修碑建祠,不是因为你真的是神,而是因为这世道太暗,他们需要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当他们发现你利用这份期待去争权行险时……”陈实的手微微发颤,不是因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情绪,“那时烧起来的火,才真是要焚尽一切的业火!”
姜宁站着,衣袖下的手死死攥紧。她看着陈实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的话,像烧红的铁钳,狠狠烫在她的心口。她何尝不知太傅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的关怀?何尝不知这条借势民心,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可她有别的选择吗?
陆家暂时认可了她的价值,但是这份价值的优先者是姜望。
父皇暂时认可了她的价值,但这份价值的前提是她能做他手中的刀。
她不能输,因为她输不起。
可听着太傅看似教训实则关切的话,她还是感觉到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连带着眼眶都开始发热。
这冰冷的宫阙里,人人算计得失,衡量利弊。可眼前这位不过几面之缘的太傅,两次上门前来,抛开所有的明哲保身,只是怕她行差踏错、引火烧身。
她敬重他,可正因为如此,她注定不能和他同路。
父皇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能自私的将他拖入这盘未知的棋局。姜宁深吸一口气,长袖下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太傅。”姜宁开口,声音平静的出奇,她微微扬起下颌,露出独属于端王的棱角,“萧相捧杀我,除了借势而为,我别无他法。太傅说我玩弄人心是错,可朝堂诸公,谁不玩弄人心?谁不在借势而为?区别在于,有人借的是世家之势,有人借的是君恩之势,而我借的是民心之势。他们都做得,为何我就做不得?”
姜宁话语不停,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您看看这满朝朱紫,这巍巍宫阙,哪一处不是吸着千万黎民的血?哪一砖哪一瓦,不是垒筑在累累白骨之上?我只是用了这世道本身的规则。太傅若说我错,我不认。”
陈实听到姜宁这话,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他静静的端详着姜宁,看着烛光在她稚嫩倔强的脸上跳跃,分为明暗两面。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悲凉的微笑:“你说得对,都对。”
他看着姜宁微微仰起的下颌,只觉得心头发涩。他一生秉持圣贤之道,教诲君王以仁德治天下,可姜宁此刻说的话,他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姜宁说的,正是这天底下最不堪也最真实的底色。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谆谆教诲的太傅,而只是一个看着自己视若亲子的学生走向一条险路,却无力阻止的老人。
“朝堂之上,无人不借势,无人不算计。老臣,也并非不知世道艰险。”陈实终于再次开口,语气沉重了许多,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可正因其污浊,坚守才更显可贵。老臣只是怕你在这漩涡中,渐渐迷失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他向前一步,不再试图用道理说服,而是带着纯粹的担忧,低声道:“玩弄人心者,终将被人心所噬。这非是虚言,而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太傅的教诲,姜望铭记于心。”姜宁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疏离而克制,“但前路已定,恕难从命。借民心,我不后悔。这棋局,我也入定了。”
她看着陈实一点点失望下去的神色,只觉得一颗心被无名的手握住,泛起细密的痛意,只能迅速低下头说:“至于最终是被浪潮吞噬,还是驾驭浪潮……各凭本事吧。”
陈实身形猛地一晃,仿佛站立不稳。他看着姜宁微低的头颅,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最终却连一声叹息都没能发出。
他就那么看着姜宁,眼里的温情逐渐褪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对着姜宁郑重地行了一个臣子告退之礼。然后,他转过身,向着静思轩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止步,望向虚无的远方:“王爷,你知道今日之事真正可怕的是什么吗?”
不等姜宁回答,他已经开口:“真正可怕的,不是手脏了,而是像你现在这样。可怕的是心习惯了脏,是开始为自己找借口,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代价’,然后就真的麻木了。”
“王爷,老臣告退。”
说完,他一步迈出,只留下一道孤傲的背影。
姜宁低垂着头,直到陈实走了,紧绷的脊背骤然塌陷,眼里的泪滚出,砸在地上,掀起些许尘埃。
她知道前路险恶,也知道自己污浊,但她只能向前。
天光虽然照不到她身上,但至少,她可以护着这道天光,为更多的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