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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你没杀了他?”阿速该有些惊讶地问。

      铁赫罗也艰难地抬头看向敖敦,敖敦明明可以直接杀了他的,毕竟在战场上,举不起武器就是等死。

      但敖敦用了没开锋的那面,借岱钦的重量砸断了他的肩胛骨,限制他的行动。

      “我正要下令,铁赫罗会由我亲自带去父亲面前。但是舍里克部的其他人,一个也不能杀。”敖敦从胸前衣襟里取出新的纱布,一圈一圈缠在自己手上。

      他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阿速该想刚刚必是一场恶战。

      “先把铁赫罗收押了!”阿速该命令身旁的士兵,等到他们下去后,他才伸手把敖敦拉到一边。

      “你刚说什么?”阿速该瞪大双眼,“你疯了?王爷要的是铁赫罗的头颅,你...你给他带个活的回去?龙格氏统治北陆几百年,靠的是什么?各个部族为什么能养兵?就是王庭的信任!可是铁赫罗他敢造反,他辜负了王爷的信任,挑战了龙格氏的威严,你要是不用严厉的手段处罚他,以后其他的部族岂不是都效仿他,想造反就造反?那北陆岂不是要变天了?”

      “我当然知道这些道理。”敖敦瞥向帐中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女人,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在她臂弯里无声地流着眼泪,“可是我不想再杀人了。”

      “哼,”阿速该嗤笑一声,“你别幼稚了,敖敦。王帐里几十双眼睛看着你,赛罕等着参奏你,我们九万人浴血奋战一个月,死了一万多,好不容易打赢了,你以为他们盼着些什么?除了胜利,还有赏赐,他们要的是战利品、奴隶、女人!你现在不让杀不让抢,你当自己是什么,救世英雄么?士兵们会怎么想?”

      “赏赐就一定要是屠杀和抢掠吗?”敖敦有些激动,“我可以分配这些贵族的草场、猎场、牲畜,可以让他们缴纳战败的金银。神山以南的玄铁不全是他们的么?玄铁也可以用来赏赐啊。战利品可以给,多少都可以,但是人命不行。北陆的奴隶还不够多么?女人就那么低贱吗?”

      “太天真了!”阿速该也激动起来,“你们父子关系还不够差吗?王爷会怎么说你,赛罕呢?你好不容易打赢了立了军功,声望正盛,你这样做,他们非得说你优柔寡断难担大任,你是要继承王位的人,你不在这里立威,以后谁会服你?”

      “不服就不服,我本来也对王位没有兴趣。”敖敦脱口而出,像赌气的小孩。

      “胡闹!”阿速该厉声道,“你不想当,就只能让给赛罕,那日都比不了赛罕的。给他以后呢?你不了解赛罕吗?他当了王,北陆百姓更没有好日子过,奴隶和女人会变得更低贱!你不得不承认这现实就是这样,你牺牲现在这里的二十万人,以后你就能造福北陆的几百万人。”

      敖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还记得苏蒂娅么?”

      阿速该表情骤变,愣在那儿像个木桩子。

      “她说你闯入她的营帐,用长矛刺死了她的儿子。她记了三十年,直到死前还和我说,很憎恨我,无时无刻都想杀了我。”敖敦垂下脑袋,眉头紧紧拧着,“我不想再看见苏蒂娅了,舅舅。”

      阿速该张了张嘴,他本想反驳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可是他心里愧疚,他看着敖敦痛苦的样子迟迟无法开口。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试着缓和语气:“敖敦,舅舅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可是这个世道容不下好人啊...你不想挑起战争,总会有人挑起的,你不想当王,王位偏偏就要轮到你头上。很多事情都是事与愿违的。”

      “取缔掉舍里克部的首领和统治阶层,把那些将领都换掉,舅舅...由你来统领舍里克部向王庭效忠,这样也不行么?就算他们造反的人有罪,平民总是无辜的,凭什么上面人做的事就要害死他们?”敖敦烦躁地揉了揉眼角。

      “旧的根系不彻底铲除,仇恨的种子就会在土里发芽。”阿速该摇了摇头,同样无奈。

      敖敦知道跟他说什么也没用了,疲惫地叹了口气,拖着岱钦,一步一步回到临时休息的帐篷中。

      -

      铁赫罗被巨大的锁链束缚了双手,坐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他的眼神依然桀骜,像被捕的狮子,始终不肯对谁低头。

      “要杀就杀,给个痛快吧。”铁赫罗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

      “铁赫罗,你是个英雄啊,”阿速该背光站在台阶下,“我一直承认。但是你今日走错了路,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决定要害死多少人?”

      “站着说话不腰疼,阿速该,”铁赫罗冷笑一声,怒骂,“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舍里克部为什么人口那么少?西部的盐场、猎场和草场,包括冬日的补给,平日的赏赐,我们都是被分得最少的。大家不敢生孩子,连吃饭都要节省。但是你们苏日图州呢?金碧辉煌的大宫殿啊!龙格巴图忌惮了他哥哥一辈子,他哥哥死了,还要忌惮我们这些人,真是个鼠辈!如果铁木尔还活着,我们舍里克部怎么会是今天这幅样子?龙格巴图想要我的头,就拿去吧!但是我不服他!”

      “说得爽快!”阿速该锤了一拳铁牢,“你死了是一了百了,但你的亲信和家人呢?就算你都不在意,那你的小儿子呢?他叫阿勒坦?今年才十岁吧?”

      阿速该松了松拳头,继续道:“他还那么小,没比马鞭高,本来他可以活命的。但他偏偏是你的儿子,他要被一起砍下脑袋,挂在苏日图州的旗杆上示众,苍鹰会啄食他的眼睛,野狗会啃食他剩下的骨头!最后落在地上的灰都要被人践踏!”

      铁赫罗的身体猛地一震,锁链被牵动带出巨大的声响,双目通红地瞪着阿速该,视死如归的气概荡然无存。

      “你们蛇鼠一窝!”他痛骂一句,又低下头去。他记得走出帐篷前看到的阿勒坦,蜷缩在他阿妈的怀里,那么可爱的小小的一团。

      “敖敦心善,他想留你们一条活路。可敖敦是我姐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我不得不为他考虑。”阿速该在铁牢外徘徊,“我不能看着他因为仁慈毁了自己,你根本就不知道苏日图州有多少人瞧不起他,欺凌过他,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不是怜悯你这叛贼,我是被敖敦说服了。”

      他最终又停在铁赫罗面前,“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你现在拔刀自刎,我拿着你的头颅出去,我们只处死直接参与谋反的将领和你的亲信,还有你的亲眷族人,其他的平民和缴械投降的士兵可以不杀,还有你的小儿子阿勒坦,我破例饶他一命。”

      铁赫罗猛地抬头,扯着锁链往前爬了几步,死死盯着阿速该。

      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力竭,无助地瘫在地上,“我不信你。”

      “我向长生天发誓。”阿速该说。

      “岱钦的主人却值得一信。”铁赫罗闭上眼睛,两行混着血污的泪从眼角滑落,打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拿刀来。”

      -

      阿速该用布包住了那颗血淋淋的头,提去给敖敦。许多年了,他难得看到敖敦露出一副惊怒交加的表情。

      “舅舅...你怎么能?”敖敦拍桌而起。

      阿速该立刻跪在地上,将头颅放在一边,“世子,罪责在我。我擅作主张,违抗了你的命令,你要处罚我,我没有怨言。”

      他抬起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可是我看到你这张脸,和姐姐那样像,我没办法看着你的努力毁于一旦!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反正舅舅的手本来就不干净,恶人就让舅舅来做吧!你想保护平民,也好!咱们只诛首恶和党羽,留下阿勒坦和平民,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了!敖敦,算舅舅...求求你了!”

      阿速该伏了下去。

      敖敦看着他,皱着眉捂住嘴,却又吐不出来。
      许久,他仰起头长叹一口气,拿出酒囊喝下最后一口酒,弯腰抓住了已经被血浸透的布包。他这辈子鲜少用恐怖去形容一种触感的。

      “我知道了...”敖敦面无血色地走出营帐。

      阿速该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敖敦拎着铁赫罗的头颅来到行刑台前,那里跪伏着被控制起来的铁赫罗的族人和党羽,包括那个十岁的孩子阿勒坦。

      他们的眼神真是如出一辙,敖敦只能愧疚心虚地低头,宣布了对铁赫罗亲眷、亲信和谋反党羽的处决命令。

      “阿勒坦...把那个孩子带走。”敖敦小心翼翼地看向阿勒坦。

      阿勒坦被士兵们拖着,他不肯走,小手在雪地里抓出一道一道的血痕,满脸泪水,眼睛死死瞪着他。
      他的眼神不一样了,里头的仇恨比苏蒂娅的还要深还要重。

      那天的血水流遍了整个行刑台,敖敦转身背对,一个也没有看,但那些声音清晰地响在他耳边。
      这些声音也会入他的梦来吧。

      大军不日启程返回苏日图州。

      敖敦骑在战马上,铁赫罗经过处理的头颅就挂在马鞍边,他一路上都不敢低头去看一眼。

      凯旋的号角在王城响起,那么嘹亮刺耳,向万万人宣告他的功绩。将领和士兵们在庆功,原本该是美酒飘香,但那颗头奇臭无比。

      龙格巴图带贵族笑着来王宫门口迎接他,可他突然有些惧怕。
      他从前读过《山海经》,此刻突然觉得那里面缺了一种叫战争的异兽,让他添一笔的话他会这样画,满身头颅断肢的怪物张开黑洞洞的嘴,吃下很多战败的人,脚下踩着战胜的人。

      “父亲,铁赫罗伏诛了。他的亲眷和党羽尽数处死,平民和士兵已经投降,可以让舅舅...阿速该出任他们新的首领,纳贡称臣。”敖敦跪在大殿里,头深深地低下去。

      “这是你的主意?”龙格巴图的目光凝在手边铁赫罗的首级上,听不出喜怒。

      “是。”

      “连奴隶都没带回来么?”赛罕嗤笑一声,背着手站在旁边,“跟着世子打仗还真是捞不着好。况且北陆人越多,资源就越难分配。就算是为了百姓,也应该适时舍掉一些不听话的。”

      “世子也太仁慈了,那些平民不过就是墙头草...”公良慈道。

      “够了,世子已经做得够好了,说到底舍里克部的平民也是我们的同胞啊,和蛮族人不一样。”龙格巴图打断他,“你十五岁的时候可没有带兵打过仗,赛罕。”
      他又转向敖敦,“就这么做吧,本王准了。”

      龙格巴图打开布包,沉默地看着那里面的东西。

      “铁赫罗啊...从前跟随着大哥征战,有好多次,我差点受伤,都是铁赫罗冲来救我。那蛮族的费摩,你们还记得么?他拿一杆枪,简直是所向披靡,铁赫罗就是为了保护我,被那费摩的□□穿了左臂,从那之后他就只能用一把斧子了。”龙格巴图悠悠地念起来,“如果不是他...在那时候回手重伤了费摩,后来的灵岩峡之战,我就赢不了费摩啦。”

      简直像怀念老友的场面,但他的语气骤然冷下去:“可铁赫罗是什么人我最了解不过了,他臣服的从来都不是我。”

      所有人静静地听着,没人敢抬头看龙格巴图现在的表情。

      瘦小的阿勒坦被人押上来等待龙格巴图的处置,他的嘴被捂住,血红的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在场的人。

      没等龙格巴图开口,已经有人厉声道:“王爷!这是铁赫罗的余孽,得斩草除根啊!”

      “带个活的回来做什么?”龙格巴图盖上布包,招了招手,卫兵立刻拔刀上前。

      一把短剑插在了阿勒坦身前,挡住了那些卫兵。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敖敦说,“放过他吧。”

      “你保他做什么?”赛罕咬牙切齿地问。

      “铁赫罗救过父亲的命,不用还么?”敖敦说。

      “那就留在世子身边做个伴当吧。”龙格巴图说。

      “我独来独往惯了。”敖敦淡淡地说,他起身向外走去,“寄养在王帐吧。”

      苏日图州的庆典持续了好些天,但这热闹不是敖敦的。
      他的噩梦越来越频繁复杂,这些沉重的东西快把他压垮了。他总是在记忆深处看见舍里克部的雪,红色的雪。

      -

      敖敦陷在血腥纷乱的噩梦里,战场的厮杀、铁赫罗的表情、阿勒坦的眼睛、飞溅的血花还有铺天盖地的大雪。

      忽然一个熟悉暖软的身体挤在他身边,一点一点驱散了那些。

      敖敦猛地惊醒,额头上满是虚汗,他松了口气,眨着眼适应了一下,面前没有血,没有那些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清了,是宣卿正试图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手还搂着他的腰。她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冲他眨了眨眼。

      “你又做噩梦了...以前拉拉手就行的,最多要抱一下,我还以为这次也有用...”宣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傻气。

      敖敦的情绪平复了些。

      “有用,卿卿,”他伸出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再抱我一会儿。”

      “我没松手呢!”宣卿安静听了听,“你刚刚心跳好快,吓死我了...现在好了。你都有段时间没做噩梦了,今天怎么了?”

      “梦见打仗的时候了。”敖敦轻轻地答。

      “很吓人吧?”宣卿说,“其实你做噩梦的时候我经常抱你的,不过你都没醒。”

      “我得想着你睡觉才行。”敖敦闭上眼。

      “我有个办法帮你。”宣卿微微坐起来些。

      “什么?”敖敦刚要睁眼,一种软软的温暖的感觉落在他唇上,只有一瞬间,真实又不真实的,还有点香。
      他愣住了。

      宣卿闭紧眼睛抱住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睡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 5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