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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刺骨的寒风席卷整个北陆草原,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战争的乌云一层层累积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日图州王宫大殿内跪着首领与贵族,写满字的羊皮公文被胡乱扔在地上,敖敦走上前,默不作声地捡起来看。

      上面记录了舍里克部首领铁赫罗近日来渐渐猖獗的暴行:屠戮信使、袭击西南各个堡垒、拦截去往西部的粮草和兵器、多次袭击黑石山谷,甚至悬尸挑衅。

      敖敦皱了皱眉看向王座,这上面的每一笔都像抽在龙格巴图脸上的鞭子。

      “都瞧瞧,”龙格巴图高坐在王位上,冷冷地开口,“铁赫罗的马蹄子,快踩到本王的脸上来了。”

      “冬天就快到了,去往克烈部的物资尽数被他们截断,”赛罕气得咬牙,克烈部毕竟是他王妃的母族,“叔父,我愿意带兵去!”

      “敖敦。”龙格巴图抬了抬手,望向站在殿下的儿子。敢挑衅王族的人几百年来都没有过,他早知道铁赫罗有着自负的英雄主义,这场仗原本谁打都行,但他的儿子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来堆砌战功。

      敖敦回到苏日图州已有四年,虽然已经今非昔比,但仍然没有任何作为,不少贵族心里不服他。

      “我不想去。”敖敦垂着眼说。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你读了够多的兵书,难道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么?铁赫罗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了,”龙格巴图的脸色阴沉几分,严厉道,“给你拨九万兵马,阿速该当你的副将。他敢向龙格氏呲牙,我要你把他的头颅带回来。”

      “九万?”阿速该这才抬头,劝道,“舍里克部如今兵力不下十四万!他们据险而守,九万如何强行征讨...”

      他明白龙格巴图想用军功巩固敖敦的地位,可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是,父亲。”敖敦不再多说,他跪伏地上,没有抬头看威严陌生的父亲,那枚滚烫的烙印已经把童年那点模糊的亲情彻底烧光。
      “阿爸”这两个字就像哽在喉中的鱼刺,取不出、上下不得,但他再也没有喊过。

      没有温度的“父亲”同样令龙格巴图皱眉,这些年来,敖敦除了有事,几乎不愿意和他见面,但他叹了口气,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摆摆手叫大家散了。

      出征那日的天色仍然阴沉,黑色的骑兵沉默地离开苏日图州,十五岁的敖敦却在队伍最前面。

      他坐在追北背上,岱钦挂在马侧,看上去明显是少年的样子。但他穿得与骑兵沉重的盔甲不同,因为无论是考虑战马负重还是出剑的速度,他都只能穿轻甲。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令人压抑的王城铁壁,眼里盛着不符合年纪的哀伤。

      他厌恶战争,更厌恶自己亲自去带领战争。

      “这是什么?”敖敦看着阿速该递来的酒囊问。

      “你父亲给你的,让你酒后思更深。”阿速该叹了口气,看着神山的方向。

      敖敦没有说话,默默地接下,他晃了晃,里面已经装满了。

      去舍里克部的路程十分遥远,金神殿山最南部的黑石山谷已经提前布满了他们的伏兵,敖敦不得已,只能带着军队一路向西,穿过中央的北芒山谷,与当地的驻军汇合,在西南原野上最大的堡垒文都堡附近安营扎寨。

      金神殿山和伏牛山脉连绵的影子远远揉在一起,像天神的手臂横亘在地面。舍里克部就处于它的臂弯中,背靠着天然险峻的屏障,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积攒了足够富裕的粮草,带着士气高涨的士兵顽强抵抗。

      传统的战术对铁赫罗不起作用。舍里克部的天险是山,他们的勇士从山上推下不计其数的滚石,因此战场不能太过靠近山脉。但平原上作战,作为弓箭的目标又太过明显,北陆人自己引以为傲的重甲防不住自己的铁蒺藜矢,这本来就是矛盾的。

      双方的战鼓日日都会擂响,同源的士兵高举战刀在原野上混乱地蠕动,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自交战处滚滚而来。

      敖敦站在瞭望塔上,看远处黑色骑兵蛮横地冲锋,与敌军相互拼杀,血腥气隔了老远他也能闻到。有时是弓兵的推进,但舍里克部的房屋和要塞也全是石房,反而从那些缝隙中射出的冷箭防不胜防,轻而易举命中他们的身体。

      “一定要打仗么?”敖敦灰色的眸子里跳动着远处的火光,“大萨满说我是天狼,会带来战争,我并不想认。”

      “带来战争的不是你啊,敖敦。”阿速该抱着刀站在一边,看着这个模样和姐姐有七分相似的外甥。

      “鸣金收兵吧,攻不下来的。”敖敦闭了闭眼,“他们也是北陆的士兵,没有那么好对付。只要我们就这样驻军,他们没有补给,迟早会撑不住的。”

      “北陆人可以流血,但是不能等。”阿速该握紧刀把,皱了皱眉,“王爷要的是你漂漂亮亮地打个胜仗回去,堵赛罕帐里人的嘴,你在这里等,这战术便是马厩里的马夫也明白!你这样算什么?”

      敖敦抿紧唇没接话。

      起初军队的战意浓厚,但在接连几天以卵击石的进攻下,纵然是声名远扬的天狼铁骑,也在舍里克部的天险碰了一鼻子灰。

      铁赫罗甚至在他们退兵后,将他们留下的遗体挂在天险处嘲讽示威。

      军营里的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压抑,说到底十五岁的世子带兵,大部分人心里也不太情愿,他和铁勒王可一点儿也不像啊,只要有铁勒王在身旁怒吼着挥刀冲杀,就算是断手断脚了,大家也愿意再拼一把。

      再加上伤兵躺在帐篷里日夜哀嚎,药物消耗神速,阵亡者被抢回的遗体在后方被白布覆盖,与初雪的草原融成一片。仅仅几次失败的冲锋就折损了不下三千人,而舍里克部的伤亡微乎其微。

      “真是长生天作孽啊,给他们这样的地势!”阿速该站在沙盘前低声骂,“才赢了几场,铁赫罗这个心骄气傲的杂种...”

      敖敦还是不接话。

      第六日清晨,敖敦骑着战马静静拦在了骑兵阵列的最前面,阿速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脸色铁青。

      “这才几天?你是世子,又是主将!怎么能这么早上阵?铁赫罗家的小崽子们连个人影都还没见过!”阿速该急吼吼地开口。

      “舅舅,”敖敦缓缓转过头,眼底那种深切的厌恶几乎冲破了要漫出来,声音却是淡淡的,“‘主将亲冒矢石,以励三军’,我确实是个书呆子啊,但我觉得这样也许能少死一些人。”

      这确实让敌军大吃一惊,他们都听说这次是走丢过的年轻世子领兵,却没想到短短几天他就放弃了相对安全的中军指挥位置,这么快出现在冲锋队列的最前线。

      敖敦带队伍巧妙地走在滚石难以第一时间冲撞到的位置,似乎有意保留体力一般,接敌时才伸手拔出了那把黑色重剑。

      龙吟一般的剑鸣声在战场上无比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少数接近的滚石被他抬剑砸成碎块,逼近他的长矛兵阵被轻易地震乱,扭曲的矛尖崩得到处都是,他自下而上的劈砍就像专攻底盘让猎物失去平衡的野兽,而自上而下的劈砍光是借助重剑本身的重量,足以将铁盔连同下面的头颅砍碎成两半。

      他明明没有穿重甲,但他挥起的重剑俨然形成了一块无形的护盾,周身只见到血肉和残肢断臂横飞,那种恐怖又纯粹的力量碾压着前线士兵的战意,没有人再敢近他的身。

      “岱钦啊!是铁木尔的剑!快去禀告首领!”

      舍里克部位于天险的守军中不乏有跟着龙格铁木尔征伐过蛮族的老人,却也从没有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场面。铁木尔挥舞岱钦时威武得仿佛战神下凡,面带骄傲的神情,足以让他们所有人甘愿俯首称臣。

      而这位世子看不到任何对战场的享受,说不上是淡漠还是悲悯的表情始终挂在脸上,溅上了血也不会动一下眉头,像披着一张了无生气的人皮。

      那一天的进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推进得更深,士兵们看着敖敦,眼中既有恐惧又有希望,大吼着跟他不知疲惫地冲杀,直到后继不力和地势的不利才悻悻退回,但伤亡数字显然下降,铁赫罗也没有再得意洋洋地悬尸示威。

      消息很快传回了铁赫罗的帐中。

      他是身材完全胜过拖雷的勇士,编成小辫的胡须坠在胸前,脸上画了野性蛮横的彩绘,他坐在铺熊皮的榻上,粗犷的脸上浮现诧异和玩味。

      “岱钦啊...真是把令人怀念的剑,”铁赫罗喝了口酒,感慨道,“当年我跟随铁木尔征战,亲眼见过他挥舞岱钦的样子...那王者之剑生来就是要配他的!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不服龙格巴图,他有什么资格?能让我信服的英雄只有一个,可是如今他的剑竟然到了一个毛头孩子手上...”

      “您也说了是毛头孩子,儿子亲眼见过了,他只是有些蛮力,打起来却没什么章法!”帐里的年轻人道。

      “有蛮力就够了!你倒是说得好听,那你怎么没把他的头和剑给我带回来?”铁赫罗嗤笑一声,反问道,“岱钦的眼光很好,它不会选一个废物。那五十斤的剑挥起来,靠近他就是找死!我必须得亲自会会他...”

      但这些对于亲自冲锋的敖敦来说无比煎熬,无论是入眼的震撼还是人数,都远远超于狼群的拼杀,对待活命要吃的猎物和对待无冤无仇的人怎么可能一样?

      每一天从战场回来,他身上沾满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不断刺激他的心,浓厚的挥之不去的气味令他反胃,他总是在无人的地方拼命呕吐,再也去不了那些伤员的帐篷。

      夜晚他只要一闭上眼,近在咫尺的哀嚎和兵器碰撞的巨响就在耳边回荡,眼前不断闪过那些人惊恐扭曲的表情和飞在空中的断肢。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偶尔能入睡,那些战争的画面就频频入梦,偶尔穿插着被祛邪的那场仪式,他会惊醒。

      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觉得自己身上又散发出那种刺鼻的血味,然后不得不从床上爬起,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

      他的身体同样因为岱钦的使用带来了极大的负担,手掌不得不缠上厚实的纱布,手腕和手臂肌肉反复阵痛,转动困难。

      他对战争的厌恶与日俱增,每一次举起剑杀人,他都觉得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但阿速该说他是主将,是世子,是不能像逃兵一样抛下部下的。

      在手臂脱臼被强制退下战场的时候,敖敦竟然松了口气,他坐在帐里对着沙盘观察天险两侧的地形,翻阅着随军带来的地理图册,他尝试过派一支小队夜间佯攻不同的地点,试探守军的反应和布防密度。也试着计算过他们的水源和粮草存储数量,还是想知道长期围困需要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样煎熬的拉锯战中过去了。

      天狼铁骑依旧被牢牢挡在天险之外,阵亡者超过了九千,伤者更甚,其中有些重伤者也无法再返回战场,士气日渐低迷。舍里克部凭借天险固守,损失可能还没到四千。

      又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雪落满了整个西部原野。敖敦独自在远离军营的文都堡外发呆,这时候草原上的生灵都沉沉睡去,他拿出自己做的骨笛,静静地吹起如同狼语的那首曲子。

      这曲子不成调,甚至刺耳难听,但那其中蕴含只有他才能懂的呼唤,直直飘向远方去。

      敖敦吹了很久,天太冷了,他只能取下酒囊,喝一口酒再吹一会儿。但他不愿意回去,因为这样坐在草原上,才能让他有点心安。他又开始怀念在狼群的日子。

      远方的神山山脊上,几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像是回应笛音般互相眨了眨眼睛,随即更多的绿点相继出现,悄悄汇聚在一起,冲出神山的腹地奔跑而来。

      那匹眼神沧桑却仍然饱含睿智的灰狼带着一群矫健的野狼不管不顾地冲到敖敦身边,将他扑倒在地上,热情地蹭舔着。

      “你们...”敖敦的骨笛滚出去好远,他吃惊地看着身上翻滚撒娇的小爪。

      小爪正值壮年,身材越发健美,浑身充满野性的帅气。

      灰狼绕着圈嗅闻他的味道,眼里竟然有水光闪烁。

      敖敦眼含热泪地抱住她的脖颈,仿佛又变回了狼群里的少年,他低声用他们的方式交谈起来,短暂地感到轻松愉快。

      “是吗...”敖敦有些欣慰地摸了摸小爪的脑袋。

      原来在他被带离灵岩峡后,狼群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来到了苏日图州附近,围绕着王城游荡、栖息,最后宿在了北芒山谷里。

      敖敦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向阿速该提出跟着狼群顺着神山绝壁夜袭舍里克部后方的想法,遭到了将领们的一致反对。

      “狼群如何能信?”

      “当然能信。”敖敦目光扫过沙盘上的神山,“他们听我的。况且铁赫罗自信于神山的峭壁,早以为我们不会再从山上发动夜袭,我让人探过了,山壁周边夜间驻守的士兵数量并不多。”

      还有人想说什么,被阿速该打断了:“正面战场久攻不下,要是奇袭能成,不用费过多兵力就能一举得胜,如何不能试?”

      “那我需要一支轻装简从的小队,必须脱掉重甲,随我攀爬,有人愿意么?”敖敦问。

      “什么?脱掉重甲?”帐内一片哗然,攻入敌人的腹地却脱去最有力的防护,还没有战马。

      没有人愿意回应他,最终还是阿速该站了出来,挑了几个身手敏捷的小将和百夫长,他们脸上写着不情愿,却又迫于军令不得不从。

      “我还有一个要求,你们带兵从正面突破,拖住他们的主力,等突袭成功,我会在主帅帐插下狼首大旗,铁赫罗战败的消息会传达给每一个人,趁他们失去斗志一次突破。但在见到我本人之前,你们不许屠戮平民,缴械投降的士兵也不能杀。”敖敦突然说,他转向即将跟随他突袭的小队,“你们也一样,突袭时只需要攻击守军,驱赶平民制造混乱,私自滥杀无辜者军法处置。”

      他头一次以主将的语气下令,目光锐利冰冷,帐中将领们无不齐声应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