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月沉》珍莓招了

51、第 51 章

　　宣卿回到寝殿时，夕阳已经将窗棂染成了金色。

　　她在奔狼原和桑伦珠他们玩闹了一整天，又是赛马，又是初学马球，此刻放松下来才感觉到腰酸背痛的，脚底也一点都不想站了。

　　她叹了口气，拖着身子稀里哗啦地往里走。

　　“公主这是累坏了，”丹烟远远在寝殿门口瞅着，立刻迎上来，搀着她给她开门，“您回去稍微歇会儿，我准备好泡澡水了喊您！”

　　“好...”宣卿有气无力地应下。

　　殿内已经点上了灯，敖敦坐在长桌前，托着脸翻阅着什么书，侧脸那么柔和，哪还有以前的棱角。他听见声音侧过头，放下书卷张开了双臂。

　　宣卿早就把鞋子踢去一边了，用尽全力走过去往他怀里一扑，埋在他胸口狠狠蹭了蹭。

　　“玩疯了？”敖敦帮她按着肩膀。

　　“累死我了！”宣卿闭着眼道，“我和他们赛马来着，根本就跑不过他们...连桑伦珠的马屁股都看不到。那日都的两个伴当倒是靠谱，生怕我垫底，就跟在我后面，一点也不敢跑快...”

　　敖敦低低地“嗯”了一声，“他们比你早上马十年，跑得也没比你快多少。玉狮子是名驹，就算不驮人也是跑得最快的一匹。”

　　“是哦！”宣卿一听，心里舒服了不少，“后来他们教我打马球了，给我用那种小小的球杆球门，和教小孩子一样，感觉很不符合我的气质呢。”

　　“因为他们学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用的就是小的，所以只会从小的开始教。”敖敦伸手，轻轻帮她解开头上细小的辫子。

　　“原来如此！一开始我还打不进去呢，不是打轻了就是打歪了，后来桑伦珠抢我的球都抢不到。”宣卿皱了下鼻子，叽叽喳喳地说，她确实累得不想动弹了，可就是很想分享。

　　“桑伦珠都抢不到？好难猜啊，我们公主学第一天就这么厉害了。”敖敦语气里压不住的笑意，用梳子一缕一缕地帮她梳顺头发。

　　“好吧...其实是那日都一直悄悄把球往我这边拨，”宣卿说，“那日都真的很聪明，又沉稳，像个大人，感觉...”

　　“感觉桑伦珠的聪明全被那日都分走了是不是，大家都这样说，毕竟他们是双胞胎，性格却一点也不像。”敖敦说。

　　“对对！”宣卿道，眼睛瞄了一眼桌上的书，《南盛地方食单》，“怎么又是食谱...”

　　“学点新菜。”

　　“可是...可是今天拖雷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公主比上次见面胖了，脸胖了肩膀也胖了。”宣卿坐起来，对着镜子自己看了看，她自己看也不是很明显呀。

　　敖敦捏了捏她的脸，“确实有在长胖。”

　　“你还说！”宣卿骂道。

　　“但是脸圆了一点更好看，不觉得吗？”敖敦又补充，“公主的额头饱满，适合有些脸颊肉。”

　　“真的？”宣卿左看右看，看着看着被自己漂亮笑了，“好像是，那你是说我以前不好看咯？”

　　“我是说美人越变越美，卿卿。“敖敦的回答一整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呀。”宣卿耳根一热，装出的脾气一下子没了。她有点害羞，正好丹烟敲门说热水好了，便立刻按着桌子站起来，跑去泡澡，“反正我哥哥也会这么叫我！我去泡澡啦！”

　　虽然从敖敦嘴里叫出来的感觉不太一样，有点让人脸红心跳的。

　　汤殿里水汽氤氲，水面浮着花瓣。宣卿把自己浸入池中，舒服地叹了口气。

　　丹烟挽着袖子，轻柔地将热水舀起，淋在她的肩头，手指抚过那道渐渐变浅的箭伤，“这雪肌膏还真有用...公主的伤疤越来越不明显了。”

　　“是么？我自己都看不到。”宣卿扭着头努力看了看，看不到，便放弃了继续瘫在池边。

　　“以前公主连骑马都不想学，现在倒打上马球了，我瞧着那马球吓人，公主玩的时候可要小心一点。”丹烟笑着说。

　　“你不喜欢？我还说下次带你一块试试，在草原上骑马感觉是不一样，舒爽。”宣卿道。

　　“我可不敢我可不敢，我会骑就行了，别的...我真是摔怕了！”丹烟连忙摇头。

　　“胆子小小的！”宣卿笑着往她脸上拍水，“你现在看我，是不是真的胖了好多？”

　　“这叫丰腴！”丹烟纠正，“公主这是恰到好处的丰腴，气色也红润，肩膀厚了点，撑衣服更好看。谁敢说公主胖？公主去问世子，世子肯定和我说的意思差不多。这里...”她的手故意摸来摸去，“这里...有点肉更好摸了！”

　　“你！”宣卿大笑着去扒拉她的手，“痒...痒死了痒死了！你再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次不许你服侍我泡澡了！”

　　“不让奴婢服侍...”丹烟装出委屈巴巴的表情，“难道是想要世子服侍您吗？”

　　“你...你给我下来！”宣卿脸红不已，一把抓住丹烟的裙摆把她拉进水里，一时间水花四溅。

　　两人就这样在池里打闹了半天，丹烟简直成了个落汤鸡。待玩闹结束了，她靠在池边突然说：“说起来，今日南边来信了，是陛下亲笔的家书，您当时不在，我给您放在妆匣底下了。”

　　“哥哥的信？”宣卿趴在岸边，拉过盘子吃新鲜的沙果，“信使说什么了吗？”

　　“陛下一切安好，就是时常惦记您，那使者还捎来几样南边特有的花种，到时候放在药庭，看看在这边能不能种活。”丹烟的语气轻快，她的外衫已经扔上岸了，纯当顺带泡了个澡。

　　宣卿幻想了一下宣霁在乾元殿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心里琢磨挑哪个花种的样子，笑着叹了口气，“真想回去看看，以前在宫里总待不住，现在却没机会了。早知道就好好珍惜...”

　　“说得好好的，您又开始感伤了！”丹烟捻去宣卿肩头的花瓣，凑上来，“陛下可还问了，问您最近身体如何，世子待您如何...”

　　“你定是偷看信了！”宣卿又掬起一捧水泼她。

　　“没有没有！”丹烟躲了躲，“是那使者多嘴了一句，说陛下很关心世子的近况呢！您说要是陛下知道世子天天下厨做饭，会是个什么反应...好想看啊！”

　　宣卿沉默下来，靠在岸边看天花板，“嗯，得好好给他回封信，让他别天天操心我的事。”

　　-

　　“好久啊。”敖敦靠在床头，手里拿着《南盛地方食单》，语气似撒娇似埋怨，“还以为你在里面溺水了。”

　　“差不多。”宣卿擦着发梢，熟练地爬上床钻进被窝，“还在看，让我看看你在学什么菜，东安子鸡...”

　　“等你等得都看不进去了，在想要不要进去救你。”敖敦大手一伸把她揽过，让她枕在自己腰腹，接过软布巾帮她擦头发。

　　“你敢！”

　　“不敢。”

　　“我懂水性的！”宣卿闭上眼睛，这可比枕头好枕。他面对她时，防线总是很柔软，“对了，今天在马场遇见察鲁了。”

　　“你又打他了？”敖敦道，“打了也没关系。”

　　“那倒也没有！”宣卿伸手拿过书，摊在自己脸上遮光，“我看到他在欺负阿勒坦，阿勒坦衣服脏了，还被打伤了，缩在那里不敢反抗，感觉很可怜...”

　　她感觉到敖敦的肌肉有变化，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揉了揉，“我让他明天回药庭帮工了，好不好？”

　　“药庭的主人是你，当然是你说了算。”敖敦道，语气和平日里一样。

　　语气一样，那就是有点不对。宣卿掀起书丢到一边，撑在敖敦身边戳了戳他的左胸口：“龙格敖敦，你口是心非？”

　　敖敦垂眼和她对视，小心思完全没有瞒过她，有些别扭地开口：“...我不喜欢他离你太近。”

　　“我跟你说个秘密。”宣卿勾勾手指，招呼敖敦贴近，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畔，小声说，“那天遇刺的时候，我摸到阿勒坦身上穿了软甲。”

　　随后她松开手又躺回去。

　　敖敦有些留恋地歪头看着她贴过的地方，鼻尖动了动才开口：“我知道和他有关系。”

　　“也不一定嘛...这是我的怀疑。所以你才不让他来药庭了？都不跟我讲...”宣卿说。

　　“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他因为我伤害你。”敖敦垂着脑袋承认，“但是我不敢跟你说，你之前很相信他，我又没证据，怕你听了觉得我心胸狭隘、故意针对他...结果害你受伤，我就决定不让他靠近你了。”

　　看上去委屈巴巴的呢，内心戏也这么丰富，宣卿突然有点想笑：“以前的就算了，以后有什么可别再瞒我，想什么都得跟我说。”

　　“知道了。”敖敦点点头。

　　“不过我是仔细想了才这样做的，”宣卿认真起来，“今天他和我说，他心里很怪他阿爸，觉得是铁赫罗的决定才让他变成这样的。我感觉我有点被他说服了，他才十五岁，如果一直在王帐底层被随意欺辱，他会不会越来越绝望？等哪一天脑子里只剩下仇恨了，不知道做出什么傻事来。”

　　敖敦继续点头，乖乖听她说。

　　“我可不想视而不见地等那一天，他生活在王帐太痛苦了，好像一辈子看到头了那样。从前在药庭的时候，他照顾病人很用心，也会哄那些小孩子玩。他们不知道阿勒坦的身份，会把他当个普通的人对待。虽然可能他想过伤害我，”宣卿睁着大眼睛望向床顶，“但人都会犯错的，当我看到察鲁骂他、打他，我会想到你。在没法决定自己生活的时候，你也被那样欺负过，如果那时候有人帮你，你就能少吃点苦了。”

　　“卿卿...他要恨我也没关系，你想这样做那我就支持你。但我还是想你离他远一点，我不在的时候...”敖敦温柔道。

　　“我知道！我不会再和他在没人的地方独处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在药庭里面处理事务，在人多的地方等你来接我。”宣卿坐起来抱了抱他，“我从来都不奢求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可以被化解，我父皇就是被刺杀的，刺客和阿勒坦一样，已经没有亲人在世。我就在旁边，看到他被禁军砍成好几块，吓得好多天下不来床，可是母后又病倒了，我又得爬起来照顾母后。”

　　她伏在敖敦胸口，“仇恨会伤害双方，我怕阿勒坦也会想不开走上绝路，为了报仇白白送掉性命。所以我邀请他回药庭，就算他恨我们，在药庭的生活会不会让他觉得人生还有复仇以外的路可以走。”

　　“我们”么？这是把自己与他完全绑在一起了，敖敦只好叹了口气妥协道：“我理解你，就是担心你。”

　　“我真的会多加留意的！你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也比看不见好嘛。”宣卿抱着他晃了晃，“如果他再做出什么，我就真的放弃，好不好？我还有敖敦保护我呢！”

　　敖敦比谁都清楚仇恨无法被化解，苏蒂娅在王帐生活了三十年，在活着的路上已经走了那么久了，一朝有机会，还是会扭头走上复仇的路，她的仇恨没比儿子死去的那天减少一分。

　　阿勒坦眼里的恨意他见过，很纯粹，他也很狡猾。但敖敦看着宣卿，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阿速该曾经说这个世上容不下好人，但他就是不信。为什么容不下？就算世上容不下，他也会容下她。

　　而且她不是毫无防备的，这点让敖敦略放下心。

　　“好了，”敖敦拍拍她的脑袋，“听你的，但如果察觉到什么，你要告诉我。”

　　“这还用说？我可是什么都能大大方方告诉你，反而是你...”

　　“知道了，我以后也会。”敖敦拉了帷幔躺下来。

　　“我真的很讨厌战争啊。”宣卿埋在他身上闷声说，“你、青驹、阿勒坦...好多我见过的人都是被战争伤害的，真希望以后再也不会打仗。”

　　“嗯，我也讨厌。”敖敦应着，“但是总有人挑起战争。”

　　“讨厌他们！”宣卿骂骂咧咧地说。

　　“讨厌他们。”

　　-

　　第二日清晨阿勒坦就骑着小马来药庭了。

　　宣卿正坐在前厅看勃日帖诊病，她喜欢看巫医捣鼓那些零碎小玩意，不说有没有用，看上去神乎其神的，比南盛的东西好玩多了。

　　“世子妃！大巫医！”阿勒坦走进前厅时打了个招呼，他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上去很有精气神，那些伤果然只是伤及皮肉，涂完药看着马上就快好了。

　　也是够耐揍的！宣卿心想，她的身子是不小心撞一下都得青紫几天的。

　　“刚好你来了，喏，”丁太医递出一张方子，“去熬药吧，阿勒坦。”

　　“好。”阿勒坦接过方子就去药柜那边抓药了。

　　“你也是会摆谱儿，人一来就使唤上了，我坐在这半天，怎么不让我去煎药？”宣卿玩着勃日帖的法杖。

　　“哪儿敢使唤您！”丁太医吓得摆了摆手，“一大早就要下官折寿么？”

　　宣卿笑着没接话，放下法杖跟去煎药室看了看。

　　阿勒坦正坐在一个药炉前观察火候，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白气一股一股飘起。他手里拿把蒲扇摇，把药味扇向一边。

　　似乎是太沉迷于熬药，此刻看不到他脸上的阴郁和自卑。阳光落在他微卷的发梢和肩膀上，变成很平静的场景，远远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孩子。

　　“在熬什么？”陆元君在一边问他。

　　阿勒坦抬头笑了笑，“给老牧人准备的活络方子。”

　　那不是一个多么灿烂的笑容，而且很快便收起来了。但宣卿总觉得里面多了几分真心，她有些欣慰，如同看到冬天药田冻土里挣扎而出的嫩芽，真希望阿勒坦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多一天算一天。

　　宣卿没有开口，伸手招呼陆元君过来，跟她在廊下散步。

　　“阿勒坦在这里，你就多费费心，既要不影响他，又要稍微观察着他。”宣卿小声说。

　　“明白了。”陆元君点点头。

　　“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要给他安排太累、太重的活儿。”宣卿叮嘱，“他年纪还小，体力跟不上，慢慢学着就好，还有，也不能让人欺负他。”

　　“公主放心。”

　　希望也许会在这里慢慢生长吧，宣卿默默地想，但愿今天是一个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