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武世长平》瀚海银沙

31、训诫

　　刘彻走出五柞宫的大门，抬头见弯月西沉，头上一片天幕是沉郁的深蓝色，浓的仿佛万顷水也化不开。可向东去，那蓝色就渐次变浅，至东方的地平线附近，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可以想见，片刻后便是红日初升，普照大地。
　　刘彻微微一笑，深深的吸了口清凉的空气，视线转向前方，一队人马忽的跃入他的眼帘。为首的青骢马踏着轻快的步伐，不疾不徐的朝五柞宫跑来。马鞍上一名少年正襟危坐，虽然身量不高，但玄甲生光，凛凛如岩，盔缨临风，烈烈如火，挺直的身姿更透出胸中自有百万兵的气势。刘彻仿佛也受了感染，不自觉地也挺了挺胸，快步迎了上去。
　　“臣参见陛下！”
　　卫青利落的跳下马背，纳头便拜，膝盖尚未着地，便被刘彻攥着小臂一把捞起：“好小子！”他握住卫青的双肩，狠狠的拍了两下，自觉心底有千言万语合着那兴奋之极的情绪直往外冒，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盯着眼前那双明星般的双眸傻笑，全然不曾留意卫青身边有个人正死死的盯着他。
　　韩嫣脆败于卫青，本就积着一肚子的不服与怒气，此时见刘彻洋洋喜气盈满眉间，眸中光彩闪动，映出的全是卫青自信飞扬的脸庞，那股笑意从心底直溢到脸上，半分虚假也未曾掺杂，心里的妒恨怒气一并迸发出来。他重重的哼了一声，顺手夺过身边一名骑郎的坐骑，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唯有卫青眼疾手快，挣脱刘彻，扬手去夺韩嫣的马缰。韩嫣横了他一眼，怒道：“起开！”他用力一提缰绳，那马顿时高高扬起前蹄，人立而起。卫青一惊，立刻纵身后退，韩嫣就势拧转马头，飞奔而去。
　　刘彻早料到韩嫣必定有一场大闹，也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安抚他。然而韩嫣竟发作的如此之快，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刘彻皱了皱眉头，略一思忖，纵身跃上另一匹御马。
　　“陛下？”卫青见他要去追韩嫣，不觉愕然，刘彻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笑道：“朕一会就回来，等着。”便纵马而去。
　　卫青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知怎的，胸口竟一阵发闷，但刘彻孤身去追韩嫣，轻至万乘之尊于险地，卫青不及再想自己此刻到底是怎么个心情，急着对护卫骑郎下令：“快，追上陛下！”
　　“诺！”
　　骏马疾驰，二十四名骑郎策马追着刘彻与韩嫣而去。卫青松了口气的同时，先前那股茫然若失的感觉再次浮现。他听着急雨般的马蹄声，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被这声音带的有些慌乱的急促。卫青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不是生气，不是担心，却像是浑身上下都被塞满了一股软绵绵的闷气，说不出的不得劲。他伸手抚弄着青骢马的鬃毛，竭力凝神，想像如往常一般收束心神，试了三番五次，却都徒劳无功。他脾气再好，此时也不由得恼火，干脆纵身跃上马背，丢下一句“我去转转，一会就回来”便策马而去。公孙敖一句呼唤到了嘴边，还没出口就不见了他的背影，只有无奈苦笑。

　　刘彻的马好，不多时便追上韩嫣，调笑着拉住他：“王孙，真生气了？”
　　韩嫣见刘彻这时候还笑的开心，越发气闷，挣扎着要抽出手。刘彻心情大好，不仅不计较他这小小的不逊之举，反倒好声好气的赔笑：“好了，别生气了，朕陪你在这里玩两天，好好猎些野物，怎么样？”
　　什么陪我在这里玩两天？明天你不得回长信宫朝会么？
　　这摆明了是敷衍的胡言乱语让韩嫣愈加恼怒，他一言不发，用力甩开刘彻的手，不防一挥手，正打在刘彻手腕上，竟将皇帝手中的马鞭打落在地。
　　“你——”刘彻双眉一挑，韩嫣也呆了一下，不过他和刘彻玩闹惯了，这些小事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他正想要下马请罪，一旁随驾的郎官中已经跃出一骑，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对陛下不敬！”
　　李当户？
　　刘彻刚刚认出那名郎官是谁，尚未说话，李当户已经挥马鞭朝韩嫣身上抽去。韩嫣没有防备，背上早吃了一下，钻心的疼。他又惊又怒，喝道：“你大胆……”
　　李当户哪里会听他的话，手腕一扬，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韩嫣只能纵马闪开，不想李当户得理不饶人，竟追了过去。韩嫣惊怒交集，大声叫道：“陛下！陛下！”
　　“够了！”刘彻终于出声喝止住李当户，却并未责罚他，“李当户忠心可嘉，着郎中令赏赐。”
　　韩嫣简直不能相信，刘彻竟然是这种反应：“陛下？”
　　刘彻不理会他，对随侍的郎官下令：“朕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都回去吧。”
　　“陛下，您——”
　　“朕说了不用伺候，退下。”
　　“诺！”
　　刘彻的声色都严厉起来，骑郎们不敢再违拗圣意，以李当户为首，所有的郎官在马上向皇帝行礼之后，依次纵马离开。林中只剩下刘彻和韩嫣，刘彻看着韩嫣惊、怒、惧、疑俱全的表情，下了马，顺手将韩嫣也拉了下来，柔声问道：“怎么样？”
　　韩嫣猛的沉下脸，甩开刘彻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刘彻看了眼自己悬在空中、仍旧成半握姿态的手，皱起眉头，沉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韩嫣仰起脸，挑衅的看着刘彻：“陛下难道不明白？”
　　“朕不明白！”
　　刘彻这话说得声色俱厉，韩嫣的身体轻轻一颤，却依旧强撑着做出分庭抗礼的姿态。刘彻更不容情，伸脚在他的膝弯处狠狠一踹，韩嫣顿时立足不稳，跪了下去。
　　“这一脚是朕教训你的！你从小和朕一起长大，朕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心里没数？这些年来你胡闹的事情还少？可朕什么时候责罚过你？连太皇太和皇太后那里朕都替你遮掩着，你还想要朕怎么样？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你迟早闹出祸事来！”
　　韩嫣死死盯着刘彻的侧面，咬牙微笑：“是啊，陛下喜欢臣、纵容臣，臣自然知道。可是卫青呢？只怕在陛下心中，他完全和臣不同，不单是亲爱，而且还可以托之以腹心，倚之如股肱，使之为爪牙吧？”
　　“嗯？”刘彻仿佛听到什么极为有趣的话一样，突然间怒气尽去，他转头看向韩嫣，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腹心、股肱、爪牙——这话说得好！”他自顾自的笑着，像是在回味这三个词一般，好一会才收敛了笑容，蹲在韩嫣身前，肃然道：“他或者三者都是，或者什么都不是！”
　　韩嫣一震，凝神细看刘彻，却见那双漆黑的眸子幽深若夜幕，牢牢锁住一切情感与思想，但瞳孔最深处却分明闪现一点坚毅而不容置疑的光芒，不由失声：“陛下……”
　　“好了！”刘彻起身，冷冷的打断韩嫣，“王孙，你既然知道你们对朕来说是不同的，也见识了卫青的本事，以后就别再去招惹他。”
　　这话既是叫他不要再去找卫青的麻烦，也是警告他不要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乱说话，韩嫣明白圣意已决，不敢再多说，俯下身，十指深深抠进泥土中：“臣，明白！”
　　四下一时无声，良久，刘彻有些无奈、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韩嫣的身体微微一颤，正琢磨皇帝的意思，身体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拉起，跌进一个散发着熟悉的温热气息的胸膛里。他抬头，眼前正是刘彻的笑脸：“你啊——陪朕去跑两圈。”
　　韩嫣赌气，还想要说几句带刺的话，却见刘彻眉心微微一动，他反应极快，知道这回再惹刘彻生气，就不是一顿鞭子或是一脚能平息的，连忙改口：“诺。”
　　刘彻舒展了容颜，却不去牵马，倒是手开始不安分的在韩嫣背上动了起来，而心思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低低的自言自语：“这朝中和后宫还挺像，求个安稳平衡怎么就那么费神呢？厚了一个，就恼了另一个……”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卫青倒是绝不会因为他厚了谁而恼了的，不由嗤的一笑。
　　韩嫣见刘彻笑的开怀，立刻猜出他八成又想到了卫青，又是恼怒又是酸涩，但刘彻有言在先，他不敢随意提起卫青的名字，只抬手搂住刘彻的脖子，软软的呼唤：“陛下……”
　　刘彻笑着，脚下轻轻一勾，搂着韩嫣滚倒在草地上，翻身压住他。
　　熟悉的气息滚烫的烙印在颈间，韩嫣心底深处却泛起一丝寒凉。
　　他还记得，还是胶东王的刘彻，稚气的脸上闪着天真的笑容，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对他说，我最喜欢韩嫣了！
　　言犹在耳，却早已物是人非。此刻搂着他的大汉皇帝，早已将这个“最喜欢”的誓言在不动声色中悄悄送给了别人。
　　他早该知道，无论有多么的亲密无间，刘彻心里最爱的，始终是脚下那一片江山和手中即将创造的伟业。
　　谁能融进这片江山，融进他刘彻可以千秋传颂的功业中，谁就能得到天子最真挚长久的眷顾。
　　除此之外，天子能给的，就只有眼下这么多。
　　而他能握住的，也只有这么多……
　　韩嫣闭上眼睛，卫青犹带稚气的面容在黑暗中渐渐浮现。他咬紧牙关，暗想，我会好好等着，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能风光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