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武世长平》瀚海银沙

32、雄心

　　刘彻回到五柞宫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随驾的臣子们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见到皇帝自然是喜出望外，不啻天上掉下一条活龙来。可再一看韩嫣正软软的偎在刘彻怀里，两人都是衣冠不整，又全都抽搐着嘴角别开目光。韩嫣自然察觉了他们的眼神，却只做不见，反而更向刘彻怀中靠了靠。刘彻一大清早的就劳乏了人家，此时倒也不辞辛劳，把他抱进寝室安顿好，忙里忙外的好一阵后才抽了个空跑去找公孙敖。
　　“卫青呢？”
　　公孙敖弯着腰，心中暗暗佩服陛下的龙马精神，以及那远非常人可比的厚实脸皮。可他嘴上丝毫不敢怠慢，麻利的回话：“回陛下，卫青说要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
　　刘彻顿时拉下脸：“胡闹！朕不是让他等着朕的吗？居然还敢乱跑！你们也没个人跟着，万一再出事，朕看你们有几颗脑袋！”
　　公孙敖低了头不敢说话，实际却塞了满满一肚子的非议，您身为一国之君都敢在外面失踪两个时辰，一个人不带——不对，人是带了一个，不过还不如不带！卫青还有什么不敢的，那还不都是您教的吗？
　　刘彻没空和他纠缠，单刀直入：“他去哪里了？”
　　“回陛下，他往西边去了，可到了什么地方，臣就不知道了。”
　　“你——”刘彻气结，怒骂一声，“废物！”一脚踹翻公孙敖，跳上一匹马就跑了。
　　公孙敖躺在地上，手脚大张成个“大”字，心里悠悠叹息：“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卫青！”刘彻纵马向西走了二十多里，终于在一条溪涧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卫青脱了盔甲，穿着短衣，赤脚站在水里给青骢马洗澡。他听见刘彻的呼唤，在水里愣了好一会，直到刘彻下马走到溪边才回过神，匆匆上岸：“陛下——”
　　刘彻拉住想要下拜的卫青：“行了，这又没外人，做给谁看呢？”
　　卫青上下打量了刘彻一眼，见他的发丝与衣衫都有些散乱，却又不像是骑马是弄乱的，不由得奇怪：“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刘彻噎了下，实在也不好和他解释，仰天打了个哈哈：“没事。”又岔开话题，“你在做什么呢？”
　　他欲盖弥彰，卫青本来没多想的，这下想不明白都不成了，他顿了一下，颇不自在的轻声道：“臣在想今日这场比试。”
　　刘彻也无话可说，只好跟着装糊涂，顺口往下说：“怎么，赢了还不开心？”
　　卫青低头，一言不发，刘彻一挑眉，举起鞭柄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韩嫣就那么草包？”
　　卫青从不在背后说他人不是，被刘彻一言挑破，倒有些不好意思：“臣不敢妄议，不过，建章营骑虽然经过陛下的精心调教，但匈奴骑兵如果只有这点能耐，汉廷岂能包羞忍耻如此之久？”
　　这句话重重击在刘彻心坎上，竟叫他愣住了。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景帝后三年正月的未央宫，刚刚为他行过冠礼的父亲，从病榻上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宽大的手掌落在爱子的额头，冰的年少的储君几乎打颤，但皇帝那深邃的目光却因愤怒而火热之极，同时隐含着热切的期盼。
　　“彻儿——”刘启的声音低沉，且一听就知道中气不足，却仿佛有千斤之重，他指着放在不远处的案上的一卷简册，目光始终凝结在刘彻脸上，不曾稍瞬，“父亲知道，这个位子不好坐。可——不管有多艰难，你都要担负起这天下！”
　　刘彻略略偏过目光，瞥了一眼那卷简册——他知道那是高后致匈奴冒顿单于的国书，狠狠咬了咬牙：“高皇帝遗后世平城之忧，高后时，冒顿书绝悖逆。昔年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臣定当继承陛下遗志，也完成列祖列宗的心愿，洗雪国耻，让汉朝的文教声威远播四方，流传万世！”
　　这誓言连同父亲最后留下的的企盼，共同点燃了刘彻心底的一把火，以他的雄心和血液为火油，日夜不息的燃烧，让年轻的皇帝总是如坐针毡，急不可耐的想要去做更多的事情。但事情却不像他想的那么顺利，后宫外戚、朝堂勋贵，仿佛是冬日凛冽的寒风与暴雪，硬生生的将他内心的那把火吹熄、压灭！
　　不过此刻……
　　刘彻看着卫青，暗想，韩安国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死灰独不复然乎？
　　对！
　　他心里的火虽还没有熄灭成死灰，却已经被闷成了暗红的余烬，连偶尔爆出一丝半点的火星都不能，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那依旧灼热的温度。而今天，卫青的一句话几乎又让它复燃。
　　刘彻暗中握紧了马鞭，脸上仍是一派从容不迫：“对了，朕还有件事要问你，你是怎么判定韩嫣扎营的地点的？”
　　卫青噎了一下，口唇微张，想要说话，却又闭上。
　　刘彻见他犹豫，更加好奇，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别吞吞吐吐的，难道你还有什么兵家秘法要对朕藏私不成？”
　　卫青无法，只得回答：“因为陛下在五柞宫，而澇水河谷距离五柞宫最近，所以臣——”
　　这答案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彻楞了一下，忍不住大笑：“你小子居然有这样的心思——难怪公孙敖说你在朕面前装乖巧！不过，料敌先机于前，一击而中于后，看来这次虽不过是小打小闹，你倒堪称大将之才不假。”
　　他如此盛赞，卫青却不露半分喜色，正色道：“可这是在上林苑。臣对上林苑的熟悉程度并不比韩大夫差，因此能够出其不意，奔袭成功。但匈奴境内的状况，汉廷至今仍知之甚少，无地利人和之便，将来用兵能否如此顺利，还是未知之数。”
　　刘彻蓦地收敛笑容，变了脸色，他已经料到卫青打什么主意了：“那你想怎么办？”
　　“臣想，如果能去匈奴境内实地打探一下就好了！”
　　“你——”
　　这在意料之中忠君爱国回答简直让刘彻恨得牙根都痒，去匈奴境内打探，光路上来回就得几个月，再要详细探听清楚匈奴的地形、部落、军备等情况，那真是十年八载耗下来都不稀奇。而这个混蛋小子，他倒说的一脸轻巧。对刘彻来说，此节尤其不可恕！他深知卫青为人，凡涉及匈奴的事情，他一向少言，却是言出必践。此刻他既然说出这句话，想必心中早有谋划，绝非一时兴起。
　　本来，卫青如此关心他反击匈奴的伟业，刘彻该高兴才对，毕竟这雄心壮志是他一直反复给卫青灌输的。可一想到这小子居然为了击破匈奴甘愿去国离乡——尤为重要的是，离开他身边而无一丝难色，刘彻简直要无语问苍天，不知道自己花在卫青身上的心思，到底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