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18、第十七章 寒梦

　　林天香被他这么一说，不由也往前凑了凑。这研墨的女子，她的衣裳、脸庞……林天香猛地将手掌一拍，喜道：“哎呀，可不是眼熟么！”

　　骆远笑吟吟望着她，只待她道出梦中旧屋前的少女到底是谁。自那日在梦镜之上见了小丫头的一段春梦，不知为何自己心里总有些放不下。梦中那一山的青竹、一树的桂叶，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破旧的老屋更是有种曾临其境的熟悉感，还有那一对人……骆远后来想过几次，可惜翻不出没什么头绪。而这梦境乃是偷窥所见，哪里敢直接去问小丫头。今日这画轴中人竟与梦中少女像得惊人，且不管是何人所绘，先借机套出她的话来再说。

　　林天香转向骆远：“莫……莫什么来着？就是那天在宛通街头找到你的姑娘，她与这画里的女子长得颇像！”

　　“莫欣？”骆远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什么眼神啊，哪里像了？

　　“对，就是那个莫欣姑娘。”林天香往画上一指，“一样都是圆脸，浅黄色衣衫，嗯，发式也相近，特别是额前刘海的分法。还有，莫欣姑娘那天戴的好象也是碧玉耳环吧……”

　　骆远一时哭笑不得，看着林天香很认真地逐一指点，分析完毕，回头朝自己得意一笑：“如何，我说得不错吧？”

　　“莫欣的脸可比她的圆，眉毛也更……”莫欣是他看着自小长大的，容貌岂不熟悉？不过，经林天香这么一说，骆远倒是有点感慨。一晃这么多年，以前跟在自己后面上山下河爬树挖坑一样不肯落下的假小子，不知何时起也懂得打扮了。近来见到莫欣竟都是黄衫碧环的裙装模样，看起来还真跟这画中女子有几分形似。

　　林天香早在一旁将他打断：“谁说她俩是同一人了？一模一样怎么可能——这画像看纸墨装裱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我只说是颇为相似而已——不是你问我看着眼熟像谁吗？”

　　骆远见她样子有几分娇嗔，却不像有所隐瞒，忙笑着应道：“好好好，算我不对。小丫头你眼力好得很，说得没错，是像莫欣……”

　　顾涟清在方才听到骆远和林天香一问一答说画中人眼熟时，心骤然一紧，凝着他两人的背影惊疑不已，虽面上未做半分表露，但全身不自觉地有些僵直。直到骆远和林天香说出莫欣的名字，又在那里讨论似与不似，顾涟清方舒出一口气来，轻轻摇头一笑。若说是土地庙中寻找骆远的黄衣少女……好象装扮上是有些接近吧。

　　骆远顺着林天香哄了几句，眼珠转转，正想怎么再不着痕迹地试探她是否记得梦境中人，忽然大门口噔噔噔跑进来一位皂衣差役。

　　那差役见众人都在院中，径直过来抱拳行礼，说是奉了张捕头之命前来，一是感激诸位相助破此大案，二是要将那几幅卷轴暂时带回衙门，作为此案证物，结案后自当归还，届时张捕头还要登门再谢。

　　众人闻听自是客套一番，管事则赶紧将画轴卷好系紧，交付公差，送出门去。

　　******

　　县令安排的这处宅院地处常南县的西南，远离喧嚣街市，入夜后小院愈显清幽，遥遥几声更漏随风飘来已淡得若有若无——此间曾被旧主冠以“静园”之名，倒是雅致而贴切。

　　骆远迈入后院，但见院中小灯数盏，天上寒星若干，一片夜色安宁，不由将脚步放得更缓，口中却重重叹息了一声。

　　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那仕女图与其余卷轴一齐被差役收走，之后众人话题便转了其它事情。可骆远没料到，自己对小丫头那个青山绿水老屋桂树的梦竟是如此上心，以至于隔了一日，同样的场景居然栩栩呈现在自己梦中。

　　然而不同的是，骆远的梦中不再是绿树浓荫的明媚夏日，而黄叶萧疏的寂寥秋夜。梦里，也不曾见到豆蔻芳龄的黄衣少女，只有那白衣男子独自痴痴站在破旧老屋之前。一轮明月当空，那样的光耀皎洁，可银辉洒在他衣衫之上，光色竟是说不出的凄淡。地上荒草半枯，随着寒风起起伏伏，嚓嚓响着，与山间竹林的沙沙声相和。偌大夜幕下，这孤伶伶一个白影，仿佛被霜凝住了一般，久久站立，不曾有半分移动。只有衣角被吹起又垂落，一下一下，似与风卷四野生出的悲歌打着节拍。

　　自梦中醒来时，骆远犹觉心头悲寒一片，尤其是最后屋前那一声长叹，竟似刀片霍然插入肺腑，令人痛得喘不过气来。莫名的悲哀仿佛沁入了肌肤，骆远在床边呆坐半晌，那感觉才慢慢散去。再次躺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他便悄悄起身，往后面园中散一散心。

　　不想骆远一声叹息出口，竟有人在廊角跳了起来，脆声道：“是谁？”

　　骆远闻声不由笑了：“小丫头，你怎么不睡觉，跑到这里来？”

　　“是你啊。”林天香放心地坐回栏上，“我前日觉得乏，早早入睡，结果一下睡多了，今晚怎么也睡不着。屋里待着也是无趣，就走来这里了。你也是？”

　　骆远已走到林天香身边坐下，点点头，笑道：“不错。真是巧。”

　　两个睡不着的人凑在一起，便有趣多了。东拉西扯间，林天香忽然仔细看了骆远几眼，噗哧一声笑出来：“今天那个茶叶店的伙计真是倒霉透了……”

　　骆远被她一提，也忍不住笑了。白日里四人一同逛常南县的店铺，在一家茶叶店中顾芊芊选了几样名品让伙计包起来，那伙计一见开门大吉乐昏了头，竟将骆远和顾芊芊错认为姐弟，好一番奉承，却是马腿拍在马屁股上。顾大小姐当场就翻脸，要摔东西走人。那不开眼的伙计还以为是长幼颠倒，将她说得大了，忙按着兄妹往回找拨。顾大小姐越发肝火上升。骆远和林天香在一旁强忍着才没有笑得东倒西歪。最后还是顾涟清将自己妹妹劝住，拿上东西付了钱，那店掌柜鞠躬作揖将众人送出门来。

　　“不过啊，这么一折腾，如今我也觉得你与芊芊姑娘是有那么点像。”

　　骆远斜斜扫她一眼。自从这小丫头说画中的研墨女子像莫欣，他便对她的眼光不抱任何希望了——估计是个人她都能找出相似之处来。

　　“哎，骆远，”林天香忽然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你……觉不觉得芊芊姑娘跟顾公子之间有点怪？就是……她从来都不叫他‘哥哥’，而是、而是叫他……‘涟清’……”

　　骆远听到一半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存心等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说完，才突然举手往她额上一弹：“想什么呢？小丫头你是不是受满哥和阿妹那对的刺激了？”

　　林天香被他说得有些心虚，咬咬唇，用手揉着额头，一面听他不慌不忙道：“顾兄与我说过，他和芊芊姑娘并非一母所生，年岁上相差不过一月，说起来其实是同龄。芊芊姑娘的生母早早便过世了，她是跟在顾兄母亲身边，与顾兄一处长大的。而这顾夫人怜她无母，反倒对她更多些偏疼，于是娇惯出来这副大小姐脾气。她自小就只唤顾兄的名字，后来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哦……”

　　骆远见她回应得有些迟疑，不由挑眉道：“怎么，人家兄妹感情就不能这般深厚了？”

　　“那倒不是，我其实是……很羡慕。”林天香的头半垂了下去。

　　骆远轻轻笑了：“也不用羡慕啊。你师兄不是待你很好……”

　　林天香听他声音柔和了许多，不禁又抬起头来。新月正在西方，细而明亮，恰如一截弧形的银丝嵌在天幕之上。骆远的脸上映着一抹淡淡的清辉，林天香望过去，突然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你的眼睛！”

　　骆远垂下眼帘，偏一偏头，又笑着抬眼看她。

　　“啊？”林天香楞了楞，不自觉便倾身往他脸前凑过去，“现在又……可刚才我好象看见你的眼眸是……”

　　“绿色的。”

　　林天香没想到骆远会坦然说出，又是一怔。隔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但现在又看不出了。”

　　“月光映照角度的关系。不信你换个角度看看。”

　　骆远只是随口一说，林天香却当真在他面前忽近忽远忽左忽右地移动起来，一眼一眼看得仔细。骆远见她一张俏脸晃在跟前，眼睛圆睁，神情认真，自己忍了又忍，但最终还是撑不住笑出来：“哎，别晃来晃去了，你再这么看下去，我眼都晕了。”

　　林天香却皱着眉道：“你别笑，一笑眼睛就弯了。”说完忽然伸出手去，将他下颌朝月光处轻轻一抬。

　　骆远只觉那手指细腻微滑，所触之处立即传来温温的感觉，心里一动，脸上的笑容便敛了去，双目不再眨动，定定看住她。

　　林天香一直就只留意他的眼眸，见他不笑了，正好瞧个清楚。自己左右错错身，竟真的找到了角度——那一双眼眸如水明澈，在月光下仿佛两泓墨绿的幽潭，望不见底，却泛着碧色的波光。

　　“真的……是绿色的……”林天香一时看得专注，直到喃喃说完，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托着骆远的下巴，而他正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她心里忽地一慌，手一颤，迅速缩回，侧过头干咳了两声，不知该如何继续。

　　“喂……”骆远见她躲开，唤了她一声。

　　林天香心中正在暗悔方才的举动，含糊地“嗯”了一下，只听骆远轻声笑道：“你不怕么？”

　　“不怕啊。”林天香赶紧转过来，“不过颜色上略有不同，算不得古怪，只是在中原少见罢了，据说番邦之人多的是不同眸色。我有个师兄，他的眼睛平时便是淡蓝色的，天空一般澄清，其实我觉得很美……”因为与众不同而被人疏远的滋味她太清楚了，自己的眼睛何尝不是一度为别人所忌讳。

　　骆远看着林天香，眨眨眼，慢吞吞道：“万一我是妖呢？”记得莫欣他们第一次发现时，许是年纪尚幼的缘故吧，脱口便是一声“妖”，震惊了好一阵几人才慢慢缓过来。

　　“那也没什么呀。”

　　这次骆远是真的意外了。

　　林天香未曾察觉，继续往下说着：“确实，很多妖伤人害命，身为云遥弟子，自是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可是也有不少妖根本不与人接近、不与人纠葛，只是在深山老林中自己修行，若是符合天道，有朝一日也能修成，这类的我才不会多事去招惹。还有一些呢，它们好象对人类很感兴趣，会偷偷混迹在人群中，我有时也会发现这样的，但只要它们没做什么坏事，我只当没瞧见。所以，真是妖又如何？”

　　林天香看见骆远脸上笑意荡开，也冲他眨一下眼，笑道：“你啊，少吓唬我，我知道你绝对不是什么妖。不过这个玩笑可不能跟我师兄开。我师兄可是嫉妖如仇，让他知道有妖在，不论伤没伤过人，一律是除之而后快，绝不姑息。”

　　“呵呵，谢兄为人的确刚正。”

　　“我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上……唉，所以我有时候看见妖都不敢告诉他。记得第一次跟师兄下山，我瞧见有几个小妖在桃树上跳舞，因为好玩我多看了几眼，师兄问我我就说了，结果师兄几下就把它们全砍了。我总觉得那几个小妖死得有点冤……”林天香顿一下，马上又道，“哎，这话我跟你说了，你要敢在我师兄面前说我瞒他，我可跟你没完！”

　　“放心，我不说。”骆远含笑点头。

　　林天香正要再开口，冷不防骆远一把将她揽住，食指轻轻压在她唇上。林天香怔一下，便要挣开，骆远已靠到她耳边，低低道：“别动，有人来了。”

　　顺着骆远所示方向看过去，西墙之上果然有什么冒头动了一动，然后一个小小身影翻了上来，借着月光向院内四下张望。

　　骆远忽然松开林天香，手放唇边，细细唿哨两声。墙头的身影立时一转，朝向廊角，惊喜叫了一声“主人”，足下一蹬，飞身而下，直奔骆远跑来。

　　“小烁，事情有眉目了？”骆远笑着迎他，忽又向他背后看去，“阿文也来了？”

　　被称作阿文的少年也到了骆远面前，他比骆远矮上半头，年纪更轻，身材稍显单薄。林天香见他方才从墙上飘落，动作甚是灵巧，与骆远的身法倒有几分相似。

　　阿文向骆远喊一声“大哥”，转头看见林天香走到骆远身边，便也冲她礼貌一笑。

　　骆远正欲介绍彼此，小烁已急不可待：“主人，我路上遇到阿文，他正在四处找你——莫欣姑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