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19、第十八章 睡颜

　　骆远当即止了笑：“莫欣怎么了？”

　　“她——唉，阿文还是你说吧。”

　　陆彦文立刻接上：“大哥，莫欣她去了成暨山，已经几日没有消息了……”

　　“成暨山？她去哪里干什么？”骆远皱眉。不是让她把手中这单结了，便与阿辉一起先回去吗？好好的跑去成暨山那荒山野岭，那地方有什么可——

　　“难道她要去……燕姬陵？”

　　骆远见陆彦文点头，不觉脸上变色，跺一下脚：“莫欣这丫头想什么呢？她那个体质怎能去那种地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阿文你怎么不拦着她？还有阿辉之前不是跟她在一起？”

　　陆彦文叹一口气：“那天大哥你把镜子还给莫欣后，阿辉说莫欣捧着镜子楞了很久，后来就说要去成暨山了……”

　　其实整件事情陆彦文也是听堂兄陆彦辉讲的。据陆彦辉说，大哥走后，莫欣脸色就不好看，第二天也没打招呼就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样子更差。陆彦辉不敢惹她，远远陪着，只听见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好象是说何必非要什么云遥至宝去交换，若是有了秋光琉璃盏，不也一样。大哥如今做事这么不干不脆，不如自己动手。陆彦辉听着不对，看她果然收拾东西要出门，这才赶紧拦她。可怎么劝，她也不听，只说等她从成暨山找到琉璃盏，便可帮大哥早日了了这桩心事，大家痛快。莫欣脾气上来，除了骆远，谁能管得了她？陆彦辉平日里便只有听莫欣话的份儿，这时更是毫无办法，急火火寻到陆彦文，让他速找骆远报信儿，自己则沿路去追莫欣。

　　骆远听完，心里感叹一声。莫欣这丫头别的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说起梦镜的事情，自己不告而取，的确是欠妥。其实只要自己向莫欣开口，她必然是肯借的。可若是事先告诉她管她要，以莫欣的性子必要问个一清二楚，等前因后果都给她解释一遍，她点头拿出东西来，黄花菜都凉了。骆远平素最怕莫欣这点，所以那天偷了个懒，想着偷云遥宝物的事情已告诉过她了，梦镜不过就借用一晚，第二天便还她。没想到到底被她发现了，直到还镜时脸上都没有笑容。不过，当时也没感觉她生这么大的气啊，居然转身就自作主张跑出去了。这丫头真是人越大，气性越大，心思也越来越难捉摸，还是小时候好哄。

　　至于那燕姬陵，原本不过捕风捉影的民间传闻，说是当年景王宠姬燕夫人正值芳华不幸香消玉殒，景王悲痛，在国都附近择址厚葬之。不久景国即遭灭国，此后经年战火，世事演变，便将这一段湮没风尘，无迹可查。偶有人煞有介事地言道，常南县西边的成暨山风水清奇，恐是那陪葬了奇珍异宝的所在。然而招惹过几批探宝却空手而归的人后，所谓燕姬陵便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点传奇谈资了。

　　这事儿若是早两天提起，骆远或许不当回事，但恰恰就在昨日亲见了那光彩摄人的鲛珠。此刻越想心里越是发沉：倘若成暨山真有那一处陵穴……骆远心中算算，还镜到现在已有三五日了，阿辉那边再无消息传来。莫欣她探不到燕姬陵，只是在山中埋头苦找还好说。最担心的就是，以莫欣的本事，若确有其事，恐怕真能被她找到……

　　这个丫头，太爱逞强，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

　　骆远不再细想，吩咐道：“阿文，你这就去成暨山！寻到莫欣，你和阿辉拦住她等我。若她真找到什么燕姬陵，你们把她拍晕也好点穴也好，务必让她离着陵墓远远的，绝不能由她闯进去胡闹！我和小烁随后就到。”

　　陆彦文点头即刻离去。骆远携了小烁回房略做收拾，再出来时，见林天香还站在门口，似有话说。

　　“骆远，要不我随你们一起去，多个人帮忙，找得快些。”

　　骆远心头一暖，嘴上却说：“算了吧，小丫头你脚程太慢。”眼看林天香脸色要变，骆远忙低头放柔声音：“那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我、阿文、阿辉、小烁四人去找，足够了。你就别跟着折腾了，乖乖待在这儿。顾兄那边还需你帮我说一声。你们不是反正要等芊芊姑娘身体恢复再动身么，估计也要两三日吧。我这边快去快回，小丫头你等我回来。”

　　林天香瞪他一眼，甩出两字：“不等。”

　　“不等也没关系。反正我总能找到你。”骆远冲她扬眉一笑，不再多言，拉上小烁，干净利落几下跃出小院，身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

　　不知不觉，已是住进静园的第四日了。这静园虽小，各方面倒是周全，平素挑剔的顾芊芊难得在此适应良好，连午睡的习惯也找回来了。

　　顾涟清自顾芊芊房中走出，信步往后园而去。芊芊的一点小伎俩，他如何不知——明明她身体早已无恙，这两天却依然借口不适，只字不提回家之事。不过也由着她再赖上一两日吧。顾涟清之前已捎信去乐仙镇，顾家在那里的分号掌柜是跟了顾家二十多年的老人了，顾涟清知他办事妥帖，请他派车马和牢靠之人过来，估计再有一两天便能到，届时将芊芊交给他们护送回家，自己也可安心了。

　　午后风淡，吹不开暑气炎炎。幸而园中早有一株颇有年岁的枣树舒枝展叶，辟出一片荫凉。望过去，满眼的绿色便让人心头顿觉清爽了几分，再一凝目，枝叶间即可辨出刚结的枣，青油油，圆溜溜，甚是小巧可爱。顾涟清绕过庭中山石，脚步一顿。枣树之下，白石桌旁，那一抹熟悉的翠色身影，在入目的一瞬即将满枝的深绿浅青比了下去。

　　顾涟清放轻脚步走到桌边时，林天香浑然不知。她伏在石桌上，呼吸匀净，睡得正甜。顾涟清不觉莞尔，在桌边的另一石凳上轻轻坐下，支肘在桌上，静静看她。林天香侧着头，枕在自己的右臂上，而左臂搭在桌边，翠绿的袖子向下褪落了些许，露出皓腕如玉，更衬得手背上那一团朱红似血。

　　——曼珠沙华印。

　　正是自己留给她的。

　　转世时安排得匆匆，他不及也不能与她告别，那朵曼珠沙华只能托丁胜转交给她。而她终是接在手上了。

　　所以那一日在宛通街头偶遇，以此将她认出，而望穹峰下再见，更是确认无疑。

　　顾涟清的目光慢慢转到她的脸上。一缕阳光正落在她面颊之上，照得她白皙的肌肤越发细腻晶莹。因为相距这样近，看得清她面上极细的绒毛，被阳光裹着，金灿灿的一片。看起来有一种纤弱而又纯净的感觉，让人心生爱怜，不由想伸手去轻轻触摸……

　　小狐狸。

　　他忽然无声地浅浅一笑，她这一世下颌颇尖，此刻的模样倒是比那时更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那时正值他送魂归来，向对岸一眼望去，奈何桥边竟然空无一人。一瞬间，只觉胸口似被猛地抽去了什么东西，但一颗心不但不轻，反而沉重了起来。待一步步走到桥的这端，才看见桥头蜷着一团鹅黄——那小狐狸并没有走，只是倚在桥头睡着了。

　　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心情复杂地停到她身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她睡着的样子很美很安静，睫毛微微颤动，鼻翼极轻地起伏。他就这么看着，不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轻缓起来，合上了她的节奏。半晌后他转过身，打算离去，忽然就听见她开始喃喃梦呓。那是一个很清晰的“秦”字。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回身来，重重咳了一声。

　　她一下自梦中惊起，显是还未清醒，抬起头，见有人站在跟前，懵懵懂懂便喊了一声“秦郎”。

　　面具隔绝了他的表情，可冰冷的气息收敛不住。她显然是感觉到了，有些慌张地扶着桥栏起身，小心地对他道歉：“对不起，我刚才睡晕了……戊、戊……”

　　“戊华。”他冷冷道。

　　“戊华……”她轻声重复一遍，偷看他一眼，慢慢对他展开微笑，“谢谢你叫醒我，不然我也许会错过……”

　　“你就是睡上几年也不会错过，那个人的命长得很。”他发现自己今天的忍耐力极差。

　　她楞一楞：“你知道？”

　　他不语。她等了片刻，轻轻开口：“那很好啊。以前，我曾在佛像前祈愿他福寿绵长……离开的那天，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让他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要长命百岁……他真能做到，是他不负我，我也……放心了。”

　　他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她并未发觉，因为她的头已低垂下去。

　　“我也曾答应过他……那一年的七夕，他说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问我愿不愿意陪他。我点了头，可我……我做不到待在他身边，我只能远远看他，看了十年……我常想，相望也算是相伴吧，如此我便未曾食言……可是再后来……”

　　再后来她将自己修成的内丹给了那个人，那人好端端活在世上，她在这里心甘情愿地痴痴守候。长命百岁？她还真是许的好愿！她已等了近二十载，而这尚未及一半的时间。

　　“你知道还要等多久吗？足够你转世一次了。”他看见她抬起脸，眼中波光盈盈，终是缓了一下语气，“若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到阳间转生，待时间临近了，引你回来，不会错过与你等的人相见。好过你在此枯等。”

　　她上一世无心害人一命，却又有意救人一命，二者相抵，并无大功大过，一世清清白白。而她秉性纯良，命中与那秦源又确有再世之缘，故而地府任她在奈何桥边等候，不加干涉。他如今既对她说了这话，便有能力为她做到。

　　他见她默不作声，又道：“你只为等他来时相见，这其间漫漫数十载，你去转世一次再回来，不是一样？”

　　她终于开口，缓缓而坚定地摇头：“不一样。一旦转世，喝下孟婆汤，我便会忘了他。而只要我留在这里，我就什么都记得。一天不转世，我就记着他一天。只要我还记着他，等他一日，便是陪他一日。我答应过陪他……哪怕是他在人间，我在地府。”

　　阴阳相隔也是相伴？明明是这样傻到家的话，可他一时竟反驳不得。

　　反倒是有一瞬间，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人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来。拥有这样的女子，何其幸运。

　　三百年前，如果自己遇上的人是她，一切都会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