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大熊猫》空山零

3、繁育园

　　劲瘦挺拔的身材将基地难看的工服穿得极其顺眼，一张瘦削坚毅的侧脸此刻带着怒色，镜头推近，能看请他剃得极为平整的鬓角，密密麻麻的汗水从短硬的发茬间滑落，流过他麦色的皮肤，然后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泼洒出去……

　　那男人气极地指着对方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孩子小就可以随便投喂了？我这猫比你孩子还小呢！它是不是吃了你也没关系啊？”

　　黎可扬了扬眉毛，这人长得不错，嘴也厉害，难怪把那俩女孩迷得神魂颠倒。

　　她把手机还给两个女孩，然后费力挤进人群，观察了半天才总算看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起因是一个小孩见熊猫在墙根下打瞌睡，便起兴朝里面扔了棒棒糖想叫醒它。

　　这一举动刚好被这饲养员看见，他赶紧将熊猫收回圈舍，给外场消毒清理的时候不免生气劝告了几句。但不想这家大人脸上挂不住，不知悔改地说：“多大点事，孩子年纪小，糖扔进去了熊猫不也没吃吗？”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饲养员愤怒的情绪，他也开始言辞激烈地回击。于是双方陷入了口角之争，现场火药味十足。

　　喧闹还在不断升级，黎可实在看不过那家长蛮不讲理的态度，便大声在人群里喊道：“饲养员没说错啊，孩子年纪小就不追究了吗？熊猫要是出问题怎么办？那是国宝诶！”

　　有了黎可这话壮胆，一些游客也开始帮腔声讨。

　　“是啊！熊猫要是真吃糖生病了你家孩子赔得起吗？”

　　“就是，人家熊猫睡得好好儿的，小孩非得吵醒它，家长怎么教的啊？”

　　“饲养员劝你两句还不乐意，一家子一个模样！”

　　正义的讨伐声越来越多，压制了这一家人嚣张的气焰，他们不敢再说话，只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灰溜溜走开。

　　没了热闹，人群也开始稀稀拉拉地散了。

　　不一会儿那只当事熊猫也被放了出来，它慢慢悠悠地晃荡，竖起耳朵探听着这顿吵闹的余音。

　　黎可看着它憨憨的模样，一时没挪得了步子，索性又逗留了会儿。

　　那个跟游客吵架的饲养员这时走到了围墙内的院子。

　　“壮力！壮力！这里有笋，乖，过来！”

　　黎可有些错愕，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声音温柔的饲养员是刚才那个火力全开的男人。

　　她拄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饲养员给壮力添笋。

　　壮力此时正毫不客气地举着竹笋品味，身子微微后仰，舒服地眯起了黑溜溜的眼睛。它在这头吃着，饲养员就在那头给它剥笋。

　　他熟练地撕开笋皮，将嫩笋一根根码在壮力脚边，方便它拿。

　　壮力或许是被这饲养员娇惯坏了，扒了皮的笋也只吃顶端一小截，嚼了几下又扔开拿另一根，对于饲养员重新递它眼前的旧笋压根不理睬，甚至还赌气地背过身去啃下一根。

　　黎可莞尔，这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吃法啊？

　　他们拉扯了几回后，壮力仍然不节省，饲养员只能无奈地揉搓了一下它的毛绒脑袋。

　　估计摸了满手的脏东西，他俊脸一皱，赶紧拿个抹布仔细给它擦皮毛上的泥，边擦边像个老妈子一样嘴里念念有词。

　　离得远了黎可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看他低声下气讨好的模样想来也不会说什么狠话。

　　毕竟壮力被他像小祖宗一样供着。

　　干净黑亮的皮毛，矫健有力的四肢，极具活力的状态，从黎可兽医的角度来看，这个熊猫被饲养员养得不错。

　　瞧它毫不费力地站起后肢去够树上的漏食球，虽然器官还没有发育完全，但这个小东西想来以后繁育能力不会差。

　　看完壮力，黎可又走向下一个场地，经过熊猫名牌的时候，她下意识扫了一眼，瞬间停住了脚步……

　　雌性？

　　黎可不可置信地折回来凑近动物名牌。

　　壮力——两岁的雌性。

　　黎可无语地吐槽：壮力哪个字能看出来是女孩？

　　她再次望向外场，饲养员已经走了。壮力吃完了加餐，正在消食巡视它的领地。连接外场和圈舍的洞门开着，它进进出出，慢腾腾地巡查了整片区域后再爬上了矮木床，舒坦地往上一趴，熊掌一叠又开始呼呼大睡。

　　树荫层叠，凉风微动，这种天气的确十分适合睡觉，但壮力隔壁的邻居却不这样想。

　　它和壮力好像都由那饲养员照顾。

　　这会黎可学聪明了，她首先瞄了眼名牌。

　　花玉——五岁的雄性。

　　雄性？

　　黎可不禁腹诽，现在名字都这么坑熊吗？

　　有着娘娘腔名字的小男孩现在正骑在树杈上享受着晴朗的天气。因为要布置加餐，所以饲养员在树下一声一声唤它下树进圈，但花玉只顾沐浴阳光，丝毫没把饲养员的呼唤放在心上。

　　饲养员没法，只能回去拿个甜苹果来诱惑。他徒手将一个苹果掰开，用长杆插着其中一半去够花玉。但长杆长度不够，苹果蒂来来回回地戳花玉屁股。

　　察觉到异样的花玉扭着身子去看，见是小苹果，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捞，可饲养员屡屡不让它得逞。明白了饲养员的意图后，花玉这才摇头晃脑地一步步倒退着下树。

　　饲养员瞧它要下来了赶紧转身跑回内舍，毕竟这小东西已经成年，不能太过亲近。

　　但由于跑得太快，甜苹果也没给花玉留下。

　　花玉下树退到一半，见没了甜苹果，圆盘似的小脸上尽是被饲养员骗后的不忿。

　　于是它呲牙咧嘴地又扭着胖身子爬回了树上。

　　饲养员跑到内舍门口见小家伙根本没下来，只好又去哄。

　　这样人熊对峙了许久，最后花玉才叼着苹果被收回了圈舍。

　　吃完了零食它又不甘心地趴在洞口栏杆处痴痴望着外头，嘴里不时地咩叫几声，这是想让人放它出去玩。

　　此时饲养员还是慢悠悠地在各处藏竹笋和竹子。

　　花玉不耐地踱步和喷鼻，显然是耐心不够了。它趴在铁栅门前，两眼紧盯在外场给它加餐的饲养员，催饲养员干活快些。

　　然而饲养员并没有加快手上的动作。

　　吃饭太急会引发肠梗阻；翻滚太多容易导致肠扭转；脾气太躁可能影响谈恋爱……

　　这些都是日常行为训练中需要规避的坏习惯。

　　在花玉即将暴走的时刻饲养员终于藏完了竹笋，他回到圈舍拉开铁栅门。

　　花玉像箭一样窜了出去，它对摆在眼前的竹子没有兴趣，只蒙头找笋。

　　而笋藏得太过分散，在不停地找了又吃，吃了又找的状态下，它花了将近半小时才解决这顿加餐。

　　饲养员也透过铁门的小窗密切关注着花玉的吃饭速度，今天小家伙表现很不错，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等花玉进食结束后，他才将目光投向围墙外。

　　刚才给壮力加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外墙有个目光总是在看他。最先以为是普通观览的游客，但直到刚才，他仍能感受到那个打量自己的奇怪视线。

　　可看了一圈，围墙外却没有任何人。

　　莫名其妙，到底是谁呢？正当他疑惑的时候，一个人拍了拍他肩膀。

　　“叶照远，发什么呆啊？怎么了？”

　　叶照远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自己同事沙明辉。

　　“没事，我正观察花玉。”

　　按下心底的疑虑，叶照远问道：“加餐都弄完了？”

　　沙明辉点点头：“弄完了，猫都没问题，吃得可好了。”

　　叶照远轻应一声：“嗯。”

　　以为谈话会就此结束，但沙明辉忽然八卦地凑近说道：“对了，兽医院来了个美女诶，听说是国农的博士，就是那个，那个总高高在上的万智泊，他师妹，说是主要负责熊猫繁育的。叶照远你不是繁育组的吗？你没见过？”

　　“你听谁说的？”叶照远推开沙明辉，拿出水管说道，“沙明辉，你把水阀打开，冲冲地。”

　　沙明辉边开水阀边说：“吴海泽啊，那小兽医，在食堂吹得天花乱坠的。”

　　“水小点，你腿抬抬。”叶照远对这话题没有丝毫兴趣，但还是回答沙明辉说，“没见过。”

　　一旁的沙明辉听了痛心疾首地说：“哎呀！叶照远，那你今天没去繁育园啊？”

　　叶照远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负责的猫还没转移，我去那里干嘛？”

　　“真是不开窍！”沙明辉搓了搓脸，随后又期待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去繁育园？我给你帮忙。”

　　“帮忙挑什么时间。”叶照远一把将扫帚塞沙明辉手里，“现在就帮，快扫水！”

　　黎可回到兽医院就跟着万智泊去了繁育园。

　　繁育园处在盘龙谷基地的非展区，是每年6月到次年3月雌性熊猫繁殖哺育的地方。

　　因为母猫育幼需要安定的环境，所以黎可一走进去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静谧，连带着说话也悄悄摸摸的。

　　“洪院长说今年繁育任务重，现在有多少只熊猫要繁育？”黎可问万智泊。

　　万智泊比划了个十的手势。

　　十只？这也不是很多呀？

　　察觉到黎可脸上的轻松，万智泊解释道：“你可别小瞧这个数，就按一只熊猫单胎来说就是十胎。熊猫生产时间不定，在它破羊水之前到生产之后这段时间必须24小时严密监护，不止饲养员和兽医，有时甚至还需要更多人。这可比我们以前学校接生牛崽羊崽难多了。”

　　说完他转头看黎可一眼：“熬不住跟我说。”

　　黎可咂咂嘴：“看不起谁呢。”

　　到了圈舍黎可发现十只熊猫只挪进来了七只，明天还有另外三只进来。那三只因为预产期晚，所以它们就归到黎可负责的繁育组。

　　为了黎可明天能尽快熟悉流程，万智泊带她认识自己组的四只熊猫。

　　分别是云好，依飞，真真，华音。

　　听着这名字，黎可暗笑这回名字又符合性别了。认识了这四只熊猫后，黎可不由地对那三只熊猫产生了好奇：“师兄，明天的熊猫几点过来？”

　　“应该十点左右吧，需要等饲养员照顾完展区的熊猫才行。”

　　“嗯？繁育组的饲养员每天都要照顾两批熊猫？能忙得过来吗？”

　　“没办法，我们基地人少，一个人都要掰成好几个人用。明天来的饲养员好像是叶照远，这人脾气有点古怪，话也少。他是羌族，习性跟我们可能不太一样，你不要跟他起冲突，有什么问题就找我。”

　　黎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别操心了，除了邹老板，我就没有搞不定的人。”

　　然而让她想不到的是，和叶照远见面的第一天她就碰了个软钉子。

　　一大早黎可就守在繁育园大门等转移来的熊猫。

　　她远远地看见三辆游览车朝这里驶来，每辆车上都放着一个转运笼，笼里正是探头探脑左右张望的熊猫。

　　“来了！来了！”

　　等车停稳，饲养员和兽医们连忙跑过去将车上的熊猫们卸下来。

　　黎可刚想搭把手，就听见耳边一个低沉的男声说：“我来吧。”

　　她转头一看，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他不是昨天跟游客吵架的那个人吗？难道他是自己繁育组的饲养员？

　　看男人熟练地将三只熊猫安顿在各个圈舍，又细心地观察它们的状态。黎可心里更确定自己组里的饲养员就是他了。

　　的确跟万智泊说得不差，这人性格是有点冷淡。除了和其他人交代抬熊猫时的注意，剩下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脸上的表情都丝毫没变。

　　为了日后工作更好开展，黎可打算先进行破冰，等熊猫安排妥当后她朝叶照远走过去。

　　刚才她就一直在观察，抛开性格讲，这男人是不错，尤其长相。被美色蛊惑的黎可悄摸伸出手：“你好，我是咱们繁育组的兽医，黎可。”

　　叶照远瞧着眼前黎可伸过来的手掌，突然愣了一下。

　　他不由地想起昨天沙明辉说的话——

　　北京国农来的美女高材生。

　　活了二十五年，还没有这样优秀又好看的女孩主动朝他示好，一时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叶照远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粗糙的触感让他没有胆量去握上那双干净的手掌。

　　“我手脏。”叶照远垂下眼眸，冷淡地别过脸。

　　黎可瞥了眼叶照远捏成拳头的手，脑子一转，蹲下搓了把熊猫遗留在走廊上的竹节便。

　　干燥的竹渣残留在她手上，她随意地拍了拍，再次对叶照远伸出手去，笑着说：“我手也没多干净，这下可以握手吗？以后我们都是一个团队的，相互认识下呗。”

　　黎可这动作让叶照远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大城市来的兽医似乎不像其他的高材生有那么多讲究。

　　仿佛是熊猫粪便的气味给了叶照远勇气，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黎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松松地握了下便放开，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抬。

　　尽管收效甚微，但黎可对自己的破冰结果很满意。她歪着头看着叶照远的眼睛笑说：“那你忙吧，熊猫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找我。”

　　那耀眼的笑容映在叶照远的眼里，像巴朗山顶峰高悬的太阳。

　　太阳，是羌族崇拜的神明。

　　他忽然对自己刚才的冷落行为产生了极大负罪感。

　　“黎医生。”他慌乱地开口叫住了黎可，然后木讷地说：“……我叫叶照远。”

　　没有了抗拒，没有了不安。

　　只有心脏剧烈地在他胸腔内跳动，扑通扑通的声音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

　　甚至让他没听清黎可的话。

　　“什……什么？”

　　“我说，你带我认识一下要繁育的熊猫吧。”

　　巴朗山被太阳融化的雪水漾着柔光在两人眼神中流淌。

　　叶照远领着黎可去认识这三只待产熊猫。它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是十八岁的蔓蔓，是个经产猫，已经育有好几胎小崽，这是它第四次繁育，已然熟门熟路。

　　此刻它正闲适地倚在墙角吃竹子，心态极其放松，仿佛生产对她来说就是一眨眼的事。而其他两只熊猫则和蔓蔓的安逸不同，淑圆和秀灵由于是初产猫，心情都格外紧张，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焦躁。

　　淑圆换了环境食欲不好，而历经了转运颠簸的秀灵则是十分暴戾。

　　安抚了淑圆后，叶照远又蹲在铁栏前不住地抚慰秀灵。

　　可秀灵压根听不进去，它不停地踱步，刨地，舔尾，这是它烦躁到了极点的表现。甚至她还十分抵触外界的噪音，连叶照远善意的呼唤都以嘶吼回击。

　　“秀灵的妈妈是野外救助的熊猫三秀，所以它的脾气不太好。”叶照远给黎可说。

　　三秀？

　　秀灵？秀果？

　　难怪黎可刚才觉得秀灵这名字熟悉呢，它们原来是一家啊！

　　三秀生了秀果秀灵，因为基因稀缺，所以秀果秀灵各自担起了圈内圈外扩大种群的任务。

　　现在秀果负责野外培训小崽，秀灵便在圈养中繁育。一母同胞的俩姐妹，也在复壮家族的事业上不断地贡献力量。

　　可初次繁育的秀灵现在明显心情不好，叶照远让大家都退开，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栏杆前不断地安慰秀灵，企图让它冷静下来。

　　但是被激素左右的秀灵听不得一点声音，刻在血液里的野蛮让它瞬间冲向叶照远的方向，锋利的爪子顺伸出栏杆的空隙猛地一划——

　　“叶照远！”

　　黎可及周围饲养员一声惊呼。

　　秀灵被喊声吓到，它立刻折回角落，弓身趴在地上，眼神戒备地望着四周，顺势还将爪尖沾上的血珠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