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里》爱吃梨的小鱼

2、第 2 章 姨娘

　　当我跪在冰冷殿堂，听着宫使宣读那道将人送入这红墙深处的圣旨时，那个落泪的身影，和娘临终前那句“为自己而活”的嘱咐，反复撞击我的心。
　　殿内一片死寂。父亲面色灰败，主母嘴唇翕动，嫡姐低头绞着手帕，而弟弟元儿，懵懂的目光里盛满了不解与依恋。
　　我知道，进宫，意味着什么。那很可能是一生囿于深宫，不见天日。但就在那一刻，一个清晰到近乎冷酷的念头，劈开了我所有的恐惧与悲伤。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面色复杂的父亲和欲言又止的主母，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
　　“女儿愿领旨入宫。”
　　父亲猛地看向我，眼神里有震动，有愧疚，也有隐隐的如释重负。
　　我挺直脊背，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清晰而坚定：“但女儿有一心愿，望父亲、母亲成全。”
　　主母似有所感，指尖微微发颤。
　　我直视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我娘，邓姨娘。她既已故去，请将她的灵位，从府中祠堂偏位请出，将她的遗骨，从家墓迁出。”
　　父亲脸色骤变：“晚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有违礼法宗规！”
　　“女儿知道。”我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因知道，才以此作为交换。我替家族接下这或许万劫不复的命运，只求你们，将我娘……还给林伯父。”

　　我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主母身体晃了晃，闭上了眼睛。
　　“她一生困守于此，为妾为母，不曾有片刻为自己活过。她心中所念，至死都非此间繁华，而是当年杏花树下，未能与她携手之人。”你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却倔强地不让泪落下，“她已为这个家，为我，付出了一生。如今，求父亲母亲开恩，让她死后得以自由，归葬故里，伴于真正念她、等她之人身侧。这便是女儿……唯一的请求。”
　　我用“请求”，说的却是“交换”。用我不可知的未来，换你娘亲死后魂归所爱的可能。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自幼沉默、与姨娘守在偏院的女儿。他看到我眼中那与当年那个温顺丫鬟如出一辙的柔韧，以及此刻燃烧着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许久，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地点了点头，哑声道：“……依你。”

　　圣旨到来时无一人脸上有笑，而在我说出那番话后，连那点表面的哀戚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静默。那静默里，有震惊，有恍然，或许，也有一丝对逝去之人的追悔，以及对眼前这个即将踏入深渊的女儿，迟来的、带着痛意的审视。
　　于是，我穿着一身并非正红、略显仓促的嫁衣，踏上了进宫的路。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姐妹送嫁，只有一顶小轿，载着我，和我怀中紧抱的、姨娘唯一留下的旧日妆匣。

　　当我看见皇帝被内侍搀扶着、几乎是抬进内殿时，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涌上心头。他已病弱到连路都走不稳，浑浊的眼里却仍烧着那点昏聩的欲念。
　　我紧闭双眼，努力忽略在身上游走的枯槁手掌和耳边粗重的喘息。殿内甜腻的熏香混着衰老躯体的气味，几乎令人作呕。

　　突然，胸口传来一片温热。
　　我睁眼看去——猩红的血正从他嘴角不断涌出，染透了我的衣襟。他枯瘦的手指猛地钳住我的脖颈，目眦欲裂，嘶声竭力地朝外喊：“来人…来人啊！这贱人…谋害朕…”
　　声音戛然而止。掐着我脖颈的手倏然脱力，那双瞪得滚圆、布满血丝的眼睛，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他沉重的身躯歪倒在一旁，再无声息。

　　我被侍卫粗暴地拖到前殿，扔在冰冷的地上。殿上主位坐着个年轻男子，姿态闲散地靠着椅背，一条腿随意晃荡，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奏折。
　　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眉眼忽地弯起，语气轻佻：“哦——就是你，把我父皇的命都给勾走了？”
　　我瘫坐着，毫无反应。进宫那日便没想过能活着出去，此刻更不必伪装什么。

　　他却忽然起身，踱步下来，用脚尖抵住我的下巴，迫使抬起脸。“长得是标致，”他端详着，嗤笑一声，“可惜了。”
　　说罢猛地蹲下身，一把攥住我的头发狠狠向后扯去，头皮传来尖锐的痛楚。我被迫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我骤然明白了。

　　明白他父皇那条命，究竟是被谁“勾”走的。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请殿下赐我一死。”
　　他却松了手，起身拂了拂衣摆，边笑边慢悠悠走回主位，又恢复了那副散漫的坐姿，手懒洋洋支着下颌。
　　“孤的好日子，这才刚要开始呢。”他拖长语调，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我的脸，“至于你嘛……”

　　“来人，”他轻飘飘抬手，“打入冷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