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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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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夜被送回了ICU。手术后的观察期比术前更加严苛,探视时间被压缩到每天短短十五分钟,且不允许除直系亲属外的其他人进入。黎明再次被那道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等待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从等待未知的审判,变成了等待一个已知的、却依然残酷的结果——关于他视力的最终判决。
顾母的情绪像坐过山车,手术成功的巨大欣慰尚未完全消化,视神经受损的阴影又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她每次从ICU出来,脸上的神情都复杂难辨,既有儿子活下来的如释重负,又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她告诉黎明,顾夜麻醉苏醒后,意识在缓慢恢复,但身体极度虚弱,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关于视力,他还没有明确的反应,或者说,他还无力去“反应”。
黎明只能通过顾母零星的描述,在脑海中拼凑着顾夜的状态。每一次听到“他今天手指动了一下”或者“他似乎能听到我们说话”,他的心都会微微抽紧,既盼着他快点好起来,又恐惧着他真正清醒后,要如何面对那片可能存在的、永久的黑暗。
三天后,顾夜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从ICU转回了神经外科的普通病房。这是一个单人间,比之前的病房更安静,窗外能看到一小片花园,虽然已是深秋,草木凋零,但总算有些许自然的色彩。
黎明终于再次见到了顾夜。
他躺在病床上,比手术前更加消瘦,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近乎透明。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各种管子减少了一些,但鼻饲管和监测设备依然还在。
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黎明放轻脚步,走到床边,默默地坐下。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去握他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段时间错过的所有细节都看回来。
顾母轻声对黎明说:“医生下午会来给他做第一次正式的视力评估。”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黎明点了点头,心脏也跟着沉了沉。
下午,医生准时到来。黎明和顾母被要求暂时到病房外等候。走廊里,两人沉默地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灼烧。黎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紧盯着那扇门,想象着里面的情景。医生会用什么方式测试?光感?手动?顾夜会有什么反应?他会害怕吗?会愤怒吗?还是……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情况怎么样,医生?”顾母立刻上前,声音发颤。
医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紧张的黎明,语气平稳地陈述:“我们进行了初步检查。患者有光感。能感知到强光手电的照射,瞳孔对光反射也存在。”
有光感。这三个字让黎明和顾母同时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最坏的全盲。
但是,医生的下一句话,又将他们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打落谷底。
“但是,”医生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对于眼前物体的辨认,手指的数量,甚至手的晃动,他都没有明确的追踪和反应。这意味着,他的视觉信号传输和处理可能受到了严重影响。目前来看,属于重度视觉损伤,或者说……功能性失明的状态。”
功能性失明。
黎明的耳朵里嗡的一声,世界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他看着医生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顾母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海水,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有光感,却看不见。
知道光的存在,却无法辨别光的形状。
这比彻底的黑暗,更残忍。
医生继续解释着后续可能的康复路径——营养神经的药物,高压氧治疗,视觉康复训练……但同时也强调,神经损伤的恢复是世界性难题,效果因人而异,要有长期的心理准备,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医生离开后,顾母靠在墙上,无声地流着泪,那是一种希望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
黎明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顾夜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睛闭着,神情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安详。
黎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凋零的花园。然后,他转过身,回到床边。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顾夜的床边蹲了下来。他的视线与病床平行,目光落在顾夜紧闭的眼睛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了落在顾夜额前的一缕碎发。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布满裂痕的瓷器。
“顾夜。”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没关系。”
床上的人,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黎明的指尖停留在他的鬓边,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弱的温度。他凝视着那双紧闭的、可能再也无法清晰映出他倒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
“你看得见,或者看不见……”
“你都是顾夜。”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宣读一个永恒的誓言。
“我在这里。”
“我会一直在。”
说完,他收回手,重新站起身。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守望着这片在风暴过后,只剩下余烬般微弱光亮的,破碎的土地。
阳光一点点西斜,将两人的影子在病房的地面上拉长,交叠。
余烬虽微,终未熄灭。
而守护,才刚刚开始。
“功能性失明”的诊断像一层透明的薄膜,覆盖在顾夜和黎明之间。顾夜的世界并未陷入纯粹的黑暗,他能感知到光线的明暗变化,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但那光失去了形状,失去了意义,只是一片混沌的、无法聚焦的亮。他的眼睛,那双曾经锐利或沉静的眼眸,如今常常只是茫然地睁着,瞳孔对光线有反应,却无法映出任何清晰的倒影。
他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鼻饲管拔除了,可以进食一些流质和软烂的食物。虚弱的体力也一点点回升,能够在搀扶下坐起来,甚至尝试着在床边站立片刻。但精神的复苏,似乎滞后于身体。
他变得异常沉默,比生病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默。那种沉默不再是带着刺的疏离,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内化吞噬的沉寂。他不询问自己的病情,不谈论未来,甚至很少表达身体的不适。对黎明的喂食、擦洗、搀扶,他顺从地接受,像一具失去了自主意志的空壳。
黎明小心翼翼地应对着这一切。他不再试图用语言去安慰,那些话语在如此巨大的丧失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他转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触觉的世界。
他喂顾夜喝水时,会先将杯子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唇,提示他张开。他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脸时,动作极其轻柔,指尖隔着布料,能感受到他皮肤下骨骼的轮廓和微弱的温度变化。他搀扶他进行康复训练时,手臂稳稳地托住他的肘部和腋下,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他最可靠的支撑和坐标。
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顾夜用手去“看”世界。
他带来不同材质的东西——柔软的天鹅绒,粗糙的麻布,光滑的陶瓷,冰凉的金属,带着清香的苹果,毛茸茸的玩偶……他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放在顾夜摊开的手掌上,引导他的指尖去触摸,去感受。
起初,顾夜毫无反应,手指被动地承受着触碰,眼神空洞地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黎明不气馁,他握着顾夜的手,带着他,一遍遍地抚摸那些物品,同时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描述:“这是天鹅绒,很软,像……像夜晚的风。”“这是麻布,有点扎手,乡下奶奶家的米袋就是这种料子。”“这是苹果,圆的,凉的,你闻闻,是不是有香味?”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潺潺的溪流,试图浸润那片干涸的土地。
一天,两天……时间在单调的复健和沉默的触摸中流逝。
直到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霾,将病房照得暖融融的。黎明正握着顾夜的手,抚摸一个表面坑洼不平的松果。他像往常一样描述着:“这是松果,很多很多层,像一座小塔,摸起来有点糙……”
忽然,他感觉到,顾夜那只一直 passively 停留在他手心里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一个带着明确意图的、蜷缩的动作,指腹在松果粗糙的表面上,轻轻蹭了过去。
黎明的呼吸一滞,声音戛然而止。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顾夜的手指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动了一下,这次更清晰一些,像是在主动探索那个陌生的触感。
黎明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
顾夜的手指,就那样独自停留在松果上,迟疑地、探索般地,在那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缓慢地移动着。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般的努力。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黎明。他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了那几根触碰着松果的手指上。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阳光流动的声音,和顾夜指尖与松果表面摩擦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黎明就那样蹲在床边,仰头看着顾夜。他看着他那双依旧无法聚焦、却似乎不再完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专注地探索着触觉世界的侧脸……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心酸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一直强自维持的堤坝。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迅速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他等了太久,等了太久这具躯壳里,重新传来属于“顾夜”的、哪怕再微弱的回应。
那不仅仅是对一个松果的触摸。
那是意识的回归,是灵魂在黑暗中,向着外界伸出的、第一根颤巍巍的触角。
不知过了多久,顾夜探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黎明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声音还带着一丝压抑后的沙哑:“……是松果。秋天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的。”
顾夜没有回应。但他那只刚刚主动探索过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松果粗糙的表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嗒。嗒。
很轻的两声,却像惊雷,炸响在黎明的心上。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他们。
一个在混沌的光感中,试图用指尖重新描绘世界。
一个在无声的泪水中,守护着这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新生。
触觉的世界,在此刻,成为了他们之间,最清晰,也最心照不宣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