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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ICU门外的长椅,成了黎明暂时的栖息地。那扇厚重的、隔绝生死的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医生的话如同冰冷的判词,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根治,或者毁灭”。没有温和的中间地带,只有非黑即白的残酷选择。

      顾母在短暂的崩溃后,被亲戚接走休息,约定第二天再来与医生深入商讨。空旷的走廊里,最终只剩下黎明一人。白炽灯的光冰冷地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名为绝望的粒子,每一次呼吸都沉重不堪。

      他无法想象顾夜醒来(如果还能醒来),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抉择。是继续抱着那个“定时炸弹”苟延残喘,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来的、可能直接夺走一切的发作?还是赌上一切,去换取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以后”?

      那个在舞台上念着“黑夜也有它的声音”的顾夜,那个在阳光下安静接受他喂食的顾夜,那个在剧痛中蜷缩在他怀里的顾夜……他那么骄傲,又那么脆弱。他该如何承受手术刀可能带来的、比疾病本身更残忍的后果——失去行动,失去语言,失去看见光的能力,或者,失去作为“顾夜”存在的全部意义?

      黎明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指尖冰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这种无力感甚至超过了顾夜第一次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那时至少还有明确的担忧和可以付诸的行动(叫救护车、陪伴)。而现在,他只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被排除在决定顾夜命运的核心圈之外,甚至连一句有分量的话都说不上。

      他是谁?他不过是顾夜的同桌,一个……朋友。一个在对方生死攸关的时刻,连签名资格都没有的局外人。这个认知像一根针,扎得他心脏细细密密地疼。

      第二天,顾母回来了,眼下的乌青昭示着她同样的一夜无眠。她的身边跟着一位看起来是律师或相关职业的亲戚,神情严肃。主治医生再次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黎明依旧等在外面,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会议室玻璃门内几人凝重交谈的身影,看着顾母时而激动,时而颓然落泪。

      他的心随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只言片语和顾母的表情起伏不定,像在坐一场没有安全带的过山车。

      谈话持续了很久。结束时,顾母走出来,脚步虚浮,脸色比昨天更加憔悴。她看到黎明,脚步顿了顿,朝他走了过来。

      “黎明。”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阿姨。”黎明立刻站直身体,心脏悬到了嗓子眼。

      顾母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疲惫,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瞬间老去十岁的沧桑。“医生把情况都说了……手术,风险很大。”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但是不手术……下一次,可能就……”

      她没有说下去,但黎明懂了。保守治疗等于慢性死亡,甚至可能是急性死亡。

      “我和他……他爸爸那边商量了一下,”顾母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也咨询了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决定……签字。”

      “签字”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签了。选择了那条通往未知,可能通往毁灭,也可能通往一丝渺茫生机的路。

      “手术时间……定在三天后。”顾母继续说道,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请了国内这方面最好的专家团队过来。”

      黎明张了张嘴,想问“顾夜知道吗?”,想问“他同意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顾夜现在的情况,如何能“同意”?这注定是一个由至亲之人,背负着巨大压力和愧疚,替他做出的、关乎生死和未来质量的决定。

      “阿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力的呼唤。

      顾母看着他,眼圈又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黎明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感。“这段时间……谢谢你了,孩子。”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小夜他……如果他知道……也会……”

      她没能说完,摇了摇头,转身,步履蹒跚地朝着医生办公室走去,去签署那份沉甸甸的手术同意书。

      黎明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拐角,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荒原上,四周是呼啸的风,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当天下午,经过积极抢救和药物控制,顾夜的状况暂时稳定下来,符合探视条件后,黎明被允许穿着隔离服,进入ICU探视十分钟。

      病床上的顾夜,比之前更加消瘦,脸颊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白。他闭着眼睛,鼻饲管、氧气管、各种监测线路缠绕在他身上,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失去活力的木偶。只有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数字和波形,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呼吸。

      黎明走到床边,隔着手套,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没有打针的手。他的手冰冷而无力,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顾夜。”黎明低声唤他,声音在隔离口罩下显得闷闷的。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说……三天后手术。”黎明继续说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又像是怕这话语本身会带来不祥,“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顾夜,还是在安慰自己。这句话苍白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他看着顾夜沉睡的容颜,想起他曾经锐利的眼神,想起他偶尔勾起的、带着嘲弄的嘴角,想起他耳廓泛红时别扭的样子……那些鲜活的、属于顾夜的印记,此刻都被病痛和药物彻底掩盖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黎明。他害怕三天后,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会被手术刀彻底改变,或者……彻底消失。

      他俯下身,隔着口罩,额头轻轻抵在顾夜冰凉的手背上。隔离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感受那皮肤下微弱的、仿佛随时会停止的脉搏。

      十分钟很短,短得像一个呼吸。
      护士进来提醒时间到了。

      黎明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松开手,转身离开了ICU。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

      抉择的重量,不仅仅压在签署同意书的人身上。
      也压在了每一个,将心悬系在那扇门之后的人心里。

      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
      倒计时开始。
      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凌迟。

      手术前的三天,是黎明生命中最为漫长和煎熬的七十二小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砂轮般磨砺着神经。他依旧守在医院,困了就在长椅上合眼片刻,饿了就随便扒拉几口沈玥或同学带来的食物。他的全部世界,缩小到了这条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和那扇代表生死界限的ICU大门。

      顾母的状态同样糟糕,她强撑着精神处理各种手续,与医生沟通,接待前来探望的亲友,但眼神里的光几乎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机械的、被悲伤浸透的麻木。她和黎明之间的话很少,很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对坐着,或在探视时间一前一后地进入ICU,彼此的存在成了对方在这片绝望海域中唯一能看到的浮木。

      期间,顾夜短暂地清醒过几次。意识模糊,无法言语,对周遭的认知也十分有限。但有一次,在黎明握着他的手,低声重复着“会好的,要坚持”时,他那只被黎明握住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黎明掌心勾动了一下。

      那一下微弱的回应,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火花,瞬间点燃了黎明几近枯竭的心田。他猛地收紧手掌,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滴落在蓝色的隔离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俯下身,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知道顾夜听到了。他知道他还在挣扎。

      这星微光,成了支撑黎明度过最后这段等待时间唯一的养分。

      手术当天,天色未亮,医院走廊里已经弥漫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顾夜被提前进行术前准备,从ICU转移到了手术楼层。黎明和顾母跟随着平车,一路无言。电梯下行,数字不断变换,每一下跳动都敲击在黎明的心上。

      手术室外的等待区,比ICU外更加冰冷和肃穆。墙壁是某种冰冷的浅绿色,座椅排列整齐,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后,顾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黎明坐在她旁边,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那扇亮着“手术中”红灯的门。他感觉自己像被剥离开了,灵魂悬浮在半空,冷漠地看着下面那个名为“黎明”的躯壳在承受着凌迟般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变为鱼肚白,再变为明亮的晨光。走廊里开始有其他手术病人的家属到来,低语声、哭泣声、医生的呼唤声……这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黎明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那扇门上。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描摹顾夜的样子,清醒的,沉睡的,痛苦的,安静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同桌,想起顾夜嘲讽他物理题做错,想起空教室里他叫他的名字,想起篮球架下的那个吻,想起舞台上交握的手,想起阳光下的苹果,想起指尖的温度……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甜蜜的,酸涩的,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手术进行了多久?他不知道。四个小时?六个小时?八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中途有护士出来过几次,简短地通报情况:“手术正在进行,一切顺利。”“正在处理关键部位,情况稳定。” 每一次门开,黎明和顾母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站起来,心脏提到嗓子眼,直到听到“顺利”二字,才虚脱般地缓缓坐下,才发现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期待与恐惧交织,希望与绝望并存。这种极致的拉扯,消耗着人最后的心力。

      接近中午时分,那扇紧闭的门再次打开了。这一次,出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主刀医生。他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口罩拉到了下巴,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异常锐利清明。

      黎明和顾母几乎是瞬间冲了过去。

      医生看着他们,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手术而有些沙哑:“手术结束了。”

      黎明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畸形血管团……被成功切除。”医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术中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但最终,我们保住了最重要的神经功能区。”

      成功了?!
      黎明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冲垮。他腿一软,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墙壁。顾母更是直接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是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巨大喜悦的泪水。

      “……但是,”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冰冷的锤子,轻轻敲碎了刚刚升起的希望泡沫。

      黎明和顾母的心猛地一沉,齐齐看向医生。

      “由于病灶位置实在太深,剥离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对视神经交叉部位造成了一定的牵拉和影响。”医生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目前无法确定这种影响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需要等他麻醉苏醒后,进行详细的评估才能判断。”

      视神经……交叉部位……

      黎明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关于“需要观察”、“可能恢复”、“也有一定概率……”之类的话,他都听不清了。他只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的字眼。

      影响。视神经。

      这意味着什么?
      失明?还是视力受损?

      刚刚攀上顶峰的心,骤然坠入冰窟。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恐惧在短短几秒钟内交替,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不是最坏的结果。顾夜活下来了,没有偏瘫,没有失语,脑功能保住了。
      可是……眼睛?

      那个曾经在舞台上与他目光交汇,曾经在阳光下静静凝视他,曾经在画纸上勾勒窗外风景的顾夜……他的眼睛?

      医生交代完后续观察事项便离开了。护士告知,顾夜会被送回ICU观察,麻药过后才会逐渐苏醒。

      顾母喜极而泣,忙着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声音里充满了重生般的激动。

      只有黎明,还僵在原地。
      手术成功了,顾夜的命保住了。
      可是,他们之间,那赖以确认彼此存在的最直接、最珍贵的桥梁——目光的交汇,是否还能如初?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即将再次打开、将顾夜送回来的门。
      门上方,“手术中”的红灯,熄灭了。
      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灰暗。

      微光仍在,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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