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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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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剩下光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医院花园里最后一点残绿也被连日来的寒霜打蔫,蜷缩在泥土里,了无生气。
顾夜的体力在药物和复健的支撑下,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他已经能靠着床头坐很久,能在黎明的搀扶下,从床边走到病房门口,再走回来。步伐依旧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但至少,那具曾被剧痛和药物摧垮的身体,正一点点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节奏。
然而,他精神的冻土,似乎比窗外的季节封冻得更深、更硬。
他接受了失明的事实,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不再有初醒时的茫然,也不见预期中的愤怒或绝望。他只是沉默地、机械地配合着一切——吃药,复健,进食,休息。对黎明的引导和触碰,他不再有那次触摸松果时的细微回应,重新变回彻底的被动。仿佛那昙花一现的主动探索,只是漫长冬夜里一个不真实的错觉。
他开始拒绝黎明的部分帮助。
第一次发生是在一个清晨。黎明像往常一样,拧好热毛巾,准备替他擦脸。他的手刚伸过去,顾夜的头便极其轻微地向后仰了一下,避开了。动作不大,意图却清晰无比。
黎明的手僵在半空。
“……我自己来。”顾夜的声音干涩低哑,许久未正常发声,带着粗粝的摩擦感。
黎明沉默地收回手,将毛巾递到他手中。顾夜摸索着,动作笨拙而迟缓,毛巾擦过脸颊、额头、脖颈,力度不均,有些地方反复擦拭,有些地方则遗漏了。但他固执地、一言不发地完成了整个过程,然后将毛巾递还给黎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被胡乱擦拭后略显凌乱的发梢和微微泛红的皮肤。
类似的情况开始增多。他坚持自己端水杯,尽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水偶尔会洒出来。他尝试自己用勺子吃饭,动作僵硬,常常将食物送到脸颊或下巴上。他拒绝黎明在他试图站立时过于用力的搀扶,只允许对方提供一个若有若无的、象征性的支撑点。
他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笨拙的方式,试图重新划定边界,夺回对身体、对生活、对这片无尽黑暗世界的一点点控制权。
黎明理解他。理解那份深藏在平静表象下的、被碾碎的自尊和骄傲。所以他退让,沉默地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犯错,只在真正可能发生危险时(比如水杯即将倾倒,或脚步明显踉跄时),才迅速而隐蔽地伸手扶一把。
他的守护,从无微不至的照料,变成了更加艰难的、克制而警惕的守望。
一天下午,复健师带来了一根崭新的盲杖,开始教顾夜如何使用。冰冷的金属杖身,可折叠的关节,末端滚轮与地面接触发出的“嗒、嗒”声响。
顾夜沉默地听着复健师的讲解,手指摸索着盲杖的每一个部件。当复健师让他尝试着,在空地上用它探索前方时,他握着盲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顾同学?”复健师轻声催促。
顾夜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根盲杖,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明确地宣告着他与“正常人”世界的彻底割裂。
黎明站在不远处,看着顾夜僵直的背影,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金属杖身狠狠刺穿。他几乎能感受到顾夜内心那无声的、激烈的抵抗。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顾夜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拖着脚步,向前迈出了一小步。手中的盲杖被他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挥出,杖尖磕在地面上,发出一下沉闷而孤独的响声。
嗒。
那声音在空旷的复健室里回荡,敲在黎明的心上。
顾夜停了下来,胸口微微起伏。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所有人,肩膀的线条僵硬得像一块冻结的石头。
黎明别开了脸,不忍再看。
复健结束后,回到病房。顾夜比平时更加沉默,身上散发着一股冰冷的低气压。黎明帮他脱下外套时,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
窗外,天色暗沉下来,又开始飘起冰冷的雨丝。
黎明去水房打热水,回来时,看到顾夜独自站在窗前。他没有拉窗帘,只是面对着那片他无法看见的、被雨幕笼罩的灰色世界,背影单薄而孤寂。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黎明放轻脚步,将热水瓶放在床头柜上,没有打扰他。
他默默地拿起顾夜换下来的、因为复健而微微汗湿的里衣,准备拿去洗漱间。就在他转身欲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顾夜攥着窗框的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微微肿起,渗着血丝。
是练习使用盲杖时不小心划到的吗?还是……别的?
黎明的心猛地一抽。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刺目的红痕,看着顾夜那仿佛要与窗外冰冷雨幕融为一体的、决绝而孤独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默默地走进洗漱间,将衣服泡进温水里,然后找出碘伏和棉签。
当他拿着东西走回病房时,顾夜已经离开了窗边,坐在了床沿上,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那只受伤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黎明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拿起他那只手。
顾夜的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
黎明没有松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他用棉签蘸了碘伏,动作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道细小的伤口上。
冰凉的液体触碰到皮肤,顾夜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棉签划过皮肤时细微的声响。碘伏的颜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开,像雪地里一道突兀的伤痕。
涂抹完毕,黎明放下棉签,却没有立刻松开顾夜的手。他就那样蹲着,双手捧着那只冰凉而带着新伤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这个姿态,这个无声的、近乎虔诚的依偎,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更绝望。
他感受到顾夜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黎明的手背上。
不是他的。
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冰痕之下,冻土深处,那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不甘,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闻的缝隙。
那滴砸落在手背上的泪,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荡开,却未能融化坚冰。之后的日子,顾夜依旧沉默,依旧固执地进行着他那笨拙而艰难的自理尝试,仿佛那片刻的脆弱从未发生。但黎明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地改变。
那是一种更加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依赖,隐藏在倔强的表象之下。
顾夜开始能够通过声音,精准地判断黎明在病房里的位置和动作。他能听出黎明倒水时水流的缓急,能分辨他整理物品时轻重的差别,甚至能在他靠近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一丝微不可见的紧绷。
他不再完全拒绝黎明的触碰,尤其是在涉及身体平衡和可能的安全隐患时。当黎明扶住他的肘部,引导他坐下或站起时,他不再僵硬地抵抗,而是会顺着那温和而坚定的力道移动。他的手指,偶尔在接过水杯或毛巾时,会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黎明的手指上停留一瞬。那触碰短暂得像蜻蜓点水,冰凉,却不再带着刺骨的排斥。
他开始主动“使用”黎明的声音。
“左边一点。”他会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明确的指向性,当黎明帮他调整靠枕的位置稍有偏差时。
“水,太满。”当黎明倒的水接近杯口,他会简短地提醒。
甚至有一次,黎明在削苹果,水果刀与果肉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顾夜安静地听了片刻,忽然说:“皮,要断了。”
黎明一愣,低头看去,果然,因为分神,果皮在某处变得极薄,眼看就要断裂。他稳住手腕,小心地调整了力度。
这些简短的、功能性的指令和提醒,成了他们之间新的、独特的交流方式。顾夜在用他残存的、对这个世界最直接的感知——听觉,以及那份因长久相处而生出的、对黎明行为模式的熟悉,来重新构建他黑暗世界里的秩序和安全感。而黎明,则成了他延伸出去的、最可靠的那部分感官。
黎明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种变化。他放慢了自己动作的节奏,让声音更加清晰可辨。他会在做某件事前,简单地告知:“我开窗通风。”“我帮你把床摇高一点。”他不再只是沉默地做事,而是用声音,在顾夜的黑暗世界里,勾勒出自己的存在轨迹。
一天傍晚,复健师带来了新的任务——在相对熟悉的环境(病房)内,尝试独立使用盲杖进行短距离移动。
顾夜握着那根冰冷的金属杖,站在病房中央。黎明按照复健师的要求,退到了墙边,屏住呼吸。
“嗒。”盲杖探出,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
顾夜缓慢地、试探性地向前移动了一步。
“嗒。”又是一声,判断前方无障碍。
他的动作比第一次在复健室时流畅了一些,但依旧谨慎得如同在雷区行走。盲杖成了他感知前方世界的唯一依仗,那单调的“嗒、嗒”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敲击着黎明的心。
顾夜的目标是走到窗边,触摸到窗台,然后返回。
他小心地避开了房间中央的椅子,绕开了床头柜。距离窗边还有几步之遥时,他的盲杖似乎碰到了什么极小、且位置较低的东西,发出了一个不同于敲击地面的、略显沉闷的声响。是黎明之前放在那里,忘记收走的一个小矮凳。
顾夜的脚步顿住了。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有多大,有多高。他握着盲杖的手紧了紧,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黎明的心提了起来,几乎要忍不住上前。
就在这时,顾夜没有继续用盲杖胡乱探索,也没有惊慌。他微微偏过头,脸朝向黎明所在的方向——尽管他看不见,但那精准的朝向,仿佛某种无形的雷达锁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望”着。
黎明瞬间读懂了他无声的询问。他立刻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左前方,一个小矮凳,木质,大约到你小腿高度。可以绕过去,从右边。”
顾夜静静地“听”着,然后,他依言调整了方向,盲杖向右前方探出,确认安全后,稳健地绕开了那个障碍物,最终,指尖成功地触碰到了冰凉的窗台边缘。
他完成了任务。
没有喜悦,也没有松一口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指停留在窗台上,面对着窗外他无法看见的、已然降临的夜幕。
黎明看着他挺直却孤寂的背影,看着他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顾夜在适应,在学习,在用一种令人心疼的坚韧,与命运赋予他的残缺抗争。他不再是那个完全被动承受的瓷娃娃,他开始在黑暗中,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判断,一步步地、艰难地重新学习“行走”。
顾夜在窗边站了很久,久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走廊的光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病房内部。他没有立刻使用盲杖,而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倾听,感知着空间里的回响和气息,判断着床的方向。
他慢慢地、试探性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脚步。一步,两步……他的脚步很轻,带着不确定,但方向大致正确。
黎明依旧站在墙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黑暗中摸索。
就在顾夜即将走到床边,伸手可以触碰到床沿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方向稍稍偏了一丝,正对着黎明所在的位置。
他停了下来,面对着黎明。
黑暗中,他们“对视”着。
黎明的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他看不清顾夜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沉默的剪影。
顾夜抬起手,不是伸向床沿,而是朝着黎明所在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向前伸出。
他的指尖,在黑暗中,轻轻地、准确地,触碰到了黎明的胸口。
隔着薄薄的毛衣,那微凉的指尖,像一片雪花,落在黎明的心脏位置。
黎明浑身一震,仿佛有电流从那个触点瞬间窜遍全身。
顾夜的手指没有立刻收回,就那样停留着,仿佛在确认什么,在感受布料下那真实的心跳和体温。
一秒,两秒……
然后,他收回了手,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转过身,准确地摸到了床沿,坐下,脱鞋,躺下,拉过被子盖好。一系列动作,流畅而安静,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触碰,只是一个无意识的意外。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黎明站在原地,胸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冰凉的、却带着惊心动魄力量的触感。
那不是询问,不是求助。
那是一个确认。
一个在无边黑暗中,对唯一坐标的、无声的确认。
声纹织就的网,在黑暗中悄然延伸。
而那个短暂的触碰,像一枚烙印,深深刻在了黎明的感知里,比任何目光的交汇,都更加沉重,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