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管闲》玉笙水

8、【六】冬梅去尽又一春

　　入冬的夜晚寒意袭身，就连呼入体内的空气都似乎能将人给冻僵。整个程府安静得似乎不小心打个喷嚏都能吵醒府中所有安眠的人。偶尔一阵东风呼来，脱去树衣的枝条吱吱呀呀地碰到一块，总让人觉得十分不适。庭园走道偶有家丁提着灯笼巡逻走过，那跳跃的橘红火光在这冷飕飕的冬夜显得异常的诡异。
　　她拉拉了身上的披风，往平日常去的西院小别院里走去。那儿种着些冬梅，虽然颜色惨白可却不失洋溢的气息。可还未走到亭中，她就止住了脚步。
　　亭中点着微弱的烛光，一名青衣男子正在亭中独酌。
　　“程大人？”
　　只见坐在亭中的青年男子缓缓回过头来，似乎看见她破为惊讶。
　　“是柳先生呀。”
　　近日开始变天，她身体比较特殊，一到变天日就难以入睡，所以今夜在床上辗转了数回后决定出来走走。却不知已经这么晚了，府里的人都睡了，这程府主人程大人竟然还没睡。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对方一身锦衣，似乎未曾打算歇息。
　　“今夜乌云密布，大人您为何子时将过还未歇息呢？”
　　“今夜乌云密布……确是呢。”
　　程厉行似乎是在烦恼着什么，她这么一句话竟然惹得他轻轻皱起眉头，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作为一名刀笔吏，为大人分忧是职务所在。所以她撩起落在地上过长的披风，走入亭中。
　　“大人可是有烦心之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即为官，烦心之事是少不了的。倒是柳先生这么晚了竟然还未睡？可是又是研究字帖忘了时辰？”
　　“让大人见笑了。在下虽好收集字帖，可却不如先贤用功。这么晚还未睡，只是因为时节变迁，有些难以入眠而已。比之大人，惭愧惭愧。”
　　“呵！那是先生过谦了。”程厉行不禁轻声笑开来。
　　这柳怀川原本收入门客就是个意外，不过他就喜欢养着这么些门客，总会用得着的地方。只不过他没料到，这柳怀川虽然一双巧手，可并未入自己想象那般整日往字帖里钻。看似平静，可是眼里常常藏着点什么让人想去探寻。说她温和嘛，平日虽然甚为谦让，可有时还真说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现在连说句话，表情却似乎感觉自己说的话文绉绉得受不了。
　　有趣。
　　不过，最主要是有用就行了。
　　“不知大人烦恼何事？”
　　她因程厉行莫名其妙的笑意而有些微窘，决计还是把话题往正事上扯。
　　孰不知这正中下怀。
　　“柳先生可知燕州刺史周先怀？”
　　“这……略有所闻。听闻周大人二十五岁入仕，一直平步青云，从一名小小的县令一直到燕州刺史，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不过，据说燕州民间因他而聚集的民愤也不少。不知大人您……”
　　“此君为患。虽还没显现出来，可确是一个大隐患。他所收受的赃款听闻可填满他周府整个地牢。如今更……唉！此人奸诈狡猾得让人痛恨！”
　　周厉行原本儒雅的脸此刻因心中愤怒有些扭曲，放在石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止不住往桌上狠狠一捶。
　　“大人莫要气伤身子。”
　　此人行事作风她是稍微听闻，可知道的并不多。准确来说，当初为了成为刀笔吏，她是硬记了一些资料，可是却没全看透。不过这燕州刺史在当地确是积聚了不少民愤，多是因为官商勾结损害百姓利益。但这个人却十分精明，凡是有可能扳倒他的证据都是无法寻到的，做事细密至极。
　　即便风过无痕，也总会有落叶落花等证据。一个人做事，怎么可能全无证据，这点倒是让她十分佩服。或许不是找不到，而是去查探的人也被一同收买了吧？
　　“如何能不气？如今燕州天灾降临，这周先怀竟然私通商贾抬高粮食价格，更掏空粮库趁难发财，这无疑是置千千万万的燕州灾民于水火之中！”
　　“竟有此事？！程大人可曾派人暗中调查？”
　　“我乃户部尚书郎，越界调查颇为不妥，虽想上书朝廷转交吏部处置，可无奈此人爪牙遍布，奏折可能还没到皇上手中已被销毁……更何况，那周刺史据闻还是那殷太傅的……唉，是不如人愿呐。”
　　程厉行愁眉深锁，一想到此事之棘手，饶是他抓破头也没个好法子。若此事不成，该如何面对他们？这周厉行从一开始行为就乖张拔鹜，也不能怪他非除之不可。
　　“如今燕州遭遇天灾，农作物失收，当地灾民难以果腹，他竟然因一己之私如斯妄为！大人，难道此人作恶无数，至今可真无迹可寻？”
　　“……”
　　只见程厉行垂目不言，似乎为什么挣扎着。突然，他抬起头来看向柳怀川，然后轻轻地说，“其实……方法也不是没有……”
　　接着他探头靠近她，在她耳边细语了些什么。只见柳怀川瞪着双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此夜悄悄地过去了。
　　数日后柳怀川启程燕州，一个月后返回。
　　再十日后，武太尉领兵镇【压】燕州灾民期间在周先怀府中查出可疑信件，始知周刺史勾结当地商贾，更利用职位所便逼迫当地管理粮库官员协助他偷运粮食，造成粮食短缺货价暴涨，灾民才起暴【动】。
　　周先怀当场被捕获，为清民愤，三日后当众处决。
　　刑场之上，周先怀始终不肯认罪，临受刑前更大呼冤枉。
　　“我周先怀自认非一池清水，可却绝不做此等偷鸡摸狗之事！今日你使卑诈手段夺我性命，他日必有人代我肃清冤情！”
　　一刀断魂，血溅刑场二十尺，连续下了三天的雪同时也停了。

　　还我命来！
　　不！
　　“喝！”
　　柳怀川赫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帘账，可她的心却砰砰直跳。忆起适才梦中所见，她才觉自己的手心已沾了薄汗。
　　“柳兄，你醒了？”一旁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王励之。
　　“大夫说你只是过于劳累才会突然晕厥过去。”
　　王励之的声音轻轻的，似乎让她原本紊乱的心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可当她转头寻向声音的所在时，却使欲出口之言给吞了回去。
　　只见王励之一身素衣静静地站在微弱的烛光中，似乎蒙上薄薄的一层橘红光芒，他的眼睛在这夜色与烛光的融合中显得异常明亮。他手上轻轻握着几张写满字的纸，那是什么，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柳兄，你也别老忘了吃饭呀。”
　　“励之兄，这……”她瞄着他手中的东西，有些欲言又止。
　　王励之看着她的模样这才赶紧放下手中的纸张，“励之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夫说柳兄体质容易头晕乏力，平日应该常有含食一些干果子补充体力。励之想找找看，却不知……”
　　“不用说了。”
　　王励之未说完的话被突然中断，他有些不懂地看向坐在床沿的清瘦男子。此时，他正低着头不知在寻思着什么。
　　是生气了？
　　想着刚刚看到的那几张普通书信，他觉得眼前这瘦小清瘦的年轻男子实在是傻得可怜。
　　当初程厉行在洛城相中自己的丹青将自己待会，他便明白程厉行要的是什么。他没想到的是，柳怀川竟然到现在才发现，确实是可怜了些。
　　眼前供他选择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继续做程府刀笔吏，可是可能在某一天他便会突然从这世上消失。
　　第二条路——携带着这些普通书信前往吏部投案，可是不管成不成都是死路一条。

　　“你是否觉得我是咎由自取？”
　　她知道自己的确蠢钝，即便被人所利用，可她此刻更痛恨自己的轻信。她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怎么的一个处境。
　　两面不是人。
　　即便跟随着程厉行也好，他一意想靠他女儿拖住自己，先撇开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娶妻，她本身这样困在程府其实生命随时受到威胁。
　　更何况，她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如今一切都要断在她自己的蠢钝之下。怎么想都是悔恨，可她能做什么？
　　就在她最茫然无措的时候，她眼前有个黑影把微弱的烛光遮去。只见王励之站在自己的跟前。
　　“虽然励之不清楚前因后果，也不知道到底周刺史是否罪有应得，但励之认为柳兄此刻也不要过于自责，还是先休息好再想改怎么做吧。”
　　她的心的确很乱，想说什么或者现在到底该说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沉默。
　　王励之见她不说话，最后也只轻轻地说了声好好休息就退出了房间。
　　她就这么靠着床沿，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扛不住一身的疲倦，昏昏迷迷地睡了过去。
　　在梦中她好像看见了还未入府前的自己。
　　不，那甚至是还未来到扈都前的自己。
　　当时师兄问她可是想清楚以后要走的是什么路时，她坚毅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枝头盛放的寒梅说，“吾志如这寒冬腊梅，决不畏惧前路艰辛。”
　　只见师兄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傻孩子，你根本就不必忍受着刺骨之寒。”
　　“师兄，我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必定能站在那宫殿之上见我想见之人，我更想为他做些事。虽然你会觉得我很笨一股牛脾气向前冲，可是谁又敢说这腊月冬梅不是倔脾气呢？春天不出来争奇斗艳偏偏就在这寒冬出来。人人就说这冬梅特别，可是如果把它往百花一放，它也不过是普通不起眼的花。小闲自知资质平庸，也就只有这股牛脾气了。”
　　只见师兄无奈地叹了口长长的气，说道，“也罢，也罢。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不知师妹打算怎么做呢？”
　　“辅助明君，平定天下！”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她早该清楚，梅花虽美，可也不过是寒冬之花。人们最汲盼的还是春季百花争艳。
　　梅花总是占了春意却入不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