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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门径为君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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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凡在扈都住上几天的,没有什么人是不知道施氏一族的。
施氏一族的家业可谓扈都空气般的存在,少之则亡。全国挂在施氏名下的房产物业田地更多不胜数。据说施氏一族历经多代不衰,甚至经历过改朝换代仍然在一方之土长立不倒。而每一代,更有施氏女子入宫侍君。虽不算倾国倾城独受恩宠,但却还是在后宫有立足之地,不是最高位也不是最低位,反而对施氏有好无坏。
然而,施氏祖训,男儿不得入朝为官。
因此,施氏一族从未在官场施展过拳脚。
虽然如此,却不妨碍施氏一族的壮大。长年有人求见施氏主家,但大多数都被挡在了门外。
然而,她竟然被请了进来。
柳怀川揣着那夜施冀之给自己留的木签和买酒钱来施府敲门了。
她也总算在扈都待了一年不止,对于施氏的名号也是耳熟能详,但对于施冀之仅限于扈都第一才子的认知。大概是她平日多数留在府里,有出门也不常逛上京都之地有名才子喜爱聚集的香江之地。
所以,对施冀之,她仍然感到陌生。
当对方轻轻掀开门帘走入侧厅那一刻,她看着他嘴角隐隐的笑意,又突然觉得这男人和自己好似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她却说不出来。
“柳兄,让你久等了。”
施冀之一身白衣长袍,青丝松松地以一根青色丝绸带绾起,脸上带有一丝惺忪的睡意,似刚睡醒不久。
“冀之兄客气了,倒是怀川打扰了冀之兄歇息。”
施冀之低低沉沉地笑开,带着点刚睡醒后的鼻音,拖着长衣摆来到雕有精致昙花纹路的木桌前弯身,摆了摆衣袖就着席子做了下来,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过冀之兄。”柳怀川看着对方一派怡然自得,自己则拘谨地站着好似怪奇怪的,于是走向摆在另一边的矮木桌坐下。赤足才刚踏上那松软的垫子,她就好似一日的疲倦都在顷刻间消散,适才的拘谨也如同被软垫子化开了似的,不见了。
“冀之兄,谢谢你上次为怀川解围。”说着,她递上了一个墨绿钱袋,里面装的是酒钱。
施冀之也不推却,大方地接过钱袋。在看见钱袋的样式后,他不觉抬了抬眉毛。
“嗯?这钱袋很特别。”施玉自认即便不是全知全能,但所见识过的也不少。这钱袋不似平日以绳套套牢,而是用的两小木块,靠两块木块的接合处套牢。很容易打开,但却不容易掉钱出来。
然而,他打开钱袋后又讶异了一番。
平日所见的钱袋是一眼望底,但柳怀川送来的这钱袋却被细心地缝上几个暗格,似乎是拿来装什么东西,不细心点也看不到。
施玉抬眼看了看柳怀川,再次笑了开来,“我道柳兄此次来还钱是个人原则使然,也不推托。但想不到柳兄还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您的心意,我收下,谢谢。”
“冀之兄过誉,大惊喜不敢当。此钱袋乃友人无聊之作,我看图纸画得精致,便找绣工工匠给做了出来。冀之兄喜爱便好。”
这东西还是张无云给想出来的,不过找人做出来还是靠她。想想他一个道士跑去找人做钱袋怪俗气的,于是还是找了她去,因为他嫌这里钱袋不好用。当时她贪玩做多了几个自己用,想不到还真的挺方便而且不容易掉。
料不到,施冀之也如此喜爱。
“既然柳兄赠送冀之这么有心思的物件,柳兄便留足和冀之饮几杯水酒,可好?”
“冀之兄盛情,怀川却之不恭了。”
施玉随即拍手呼了几位朱衣侍从上酒糕点并随旁侍候。
她才举杯闻了闻酒香,才试了一口,整张脸就皱成一块。
“此酒闻着带点苦涩,但饮之却甘甜爽口,带点陈菊之香,但过后苦劲十足。冀之兄,这是何酒?”
她似带点不满地瞄了瞄喝得一脸自在的施冀之,心觉对方竟对那苦味毫无感觉。这还真是她喝过最难下腹的酒。不是酒劲大,而是苦劲让她连胃都纠成了一块。
施玉但笑不语,示意侍从抬上酒埕子,上面题有“饶舌翻转千百度,似是别离苦涩情”。
“柳兄觉得此酒如何?”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还是实话实说道,“实难下腹。”
怎知施玉原本上扬的唇角却似被冻住般僵住,尔后他侧了侧身子,甚似苦恼地说,“此酒乃不才所酿。”
这回轮到柳怀川僵住了。
据闻施玉在外无往不利,扈都才子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如今他虽未正式成为施氏一族的当家,但势头十足,怕也只有他了。而现在,却被她这么实话实说给打击了,她是不是该多多少少带点愧疚,扭转下局面,说说几句好话?
孰不知,施玉竟豪迈地笑开来。爽朗的笑声不同之前低沉的笑声,让人顿生喜气,不觉随之一笑。
柳怀川笑着道,“怀川粗莽直言,望冀之兄见谅。”
“非也非也,能得怀川兄如此敢言之人,是冀之之幸!”施玉看起似乎真的很开心,不同于那夜在酒居不明含义的笑意及适才似是打量深究的笑意,他现在笑起来倒有几分豪爽,似是传自肺腑。
“这酒也不全然出自冀之之手,乃酒居老板棠二所授秘方,由冀之选料酿之。可棠二把酿酒重要的材料都告之了,偏不告诉我最后一味,反倒使酒苦劲十足,让柳兄见笑。”
“棠二?”
“正是前夜酒居之主。”
她记得施冀之当时拿钱叫那孩童交给二爹,难不成那二爹不是“第二个爹爹”而是因为他名字叫“棠二”?看来他们并不陌生呀。
“冀之兄何不向棠老板索最后一味?”
只见施玉摇了摇头,让侍从又满了一杯酒,径自举杯入腹,似尝不出那苦味一样,一脸自在。
“他让我自个儿去寻。不是自己寻出的味道,是酿不出这‘纵别离’的。”他一脸苦恼似的盯着那澄澈见底的清酒,“我试过好几味,但总与棠二所酿不同。怕是如同那别离之情,各有滋味。我只是还没找到属于我的那一味而已。”
纵别离,别离别离,可谓之“分离”也可谓之“不离”。
是离或不离,怕是分不清了。
就在柳怀川垂睑思索之时,一旁的侍从在施玉耳旁说了几句话,只见施玉点点头便转过身来,“抱歉,柳兄。突有访客,冀之得稍离片刻。”
“若冀之兄不便,怀川可先离去。”
“呵呵,那倒不必。”施玉扶着矮桌起身理了理衣服,“若柳兄无要事,请稍等冀之片刻,再与你同游施府。”然后他转身吩咐侍从先带柳怀川到别院里转一转便摆袖而去。
柳怀川本来也没事做,加上又曾听坊间传言施府之大与宫廷无法相比,但施府每个别院都别出心思,更浓缩江南小调之情。她以往所居之地虽也四季分明,但却偏寒,所以有些花她也是来到虞国才见到。听这么一说,倒也想留下来看看到底施府有多神气。
于是她颔首示意侍从可起行,便在侧厅外穿好鞋子往别院走去。
“柳公子,请随小的来。”
十来几岁的清瘦少年对她轻轻颔首微笑,便将她引至一别院。
不知是少年的笑容特别让人如沐春风还是庭园风光怡人,柳怀川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若果能时常至此,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踩着茵茵绿草,一路随着卵石小路来到别院的湖水假山处,只见湖中春荷迎风而立。虽不及南方的荷花绽放得艳丽,却有另一番姿态,似乎多了点硬朗的味道。
而小湖的一旁是垂着纱帘的小亭子。
纱布帘质量偏轻柔,所以一起了微风就被吹得飘起。
柳怀川一时兴起便往小亭走去。
只见小亭内放置着一张铺有软垫的卧椅,一旁是矮桌,上面堆着一些边疆杂记,皆是柳怀川从没见过的。
她好奇地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一时不禁看入了迷。
上画着一副大致的地图,以春水江为界,南面是虞国,而北面却是另一番风光。不同于虞国,北面是一大片的草原。族人以牧羊为生,个性多奔放不羁。书中更有许多奇谈,看的柳怀川不舍得放下。
她站着微垂着头,久了脖子也受不了,正抬起头伸展伸展却被庭院中心草地站着的二人给吓到了。
只见常府主人常竹青正一脸窘困地看着施玉,而施玉倒自在地笑了笑,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不知有何能帮到常老爷呢?”
施玉踩着木屐,双手揣在长摆里,一旁悠闲地看着池中彩色锦鲤游走于水草之间。
“那个……”常竹青捏着袖子,有点无法开口的模样,可转念之间,觉得这事不开口是不行的。“那个……近来,鄙人府上……闹鬼了。”
“哦?”
施玉轻轻提起尾音,在身旁特意筑起的手掌大的小竹屋中抓起一把小碎米,然后撒了些入鱼池中。只见原本分散儿游的锦鲤一拥而上,争相挤破头为求吃到小碎米。
“常老爷找的应该是道士啊,怎找上施某来了?”
“施公子!”
常竹青突然一脸急色地拽住施玉的衣摆,双眼顿时憋得通红,原本就苍白的脸现更冷汗直下,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施玉稍稍皱眉,却无不耐地挥开他的手。
本来,施氏一族官场中并无人,因为施家子弟身受祖训不得涉足官场。
可是,这世界上有一句话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施氏虽无官家背景,但财力宏厚,多多少少与官场中人有点牵连。只是,究竟是谁主谁从,这就说不清了。
施氏一族一向在扈都地位如同贵族般,不管是从财力上还是家族历史渊源或是历代皆有女子入宫,身份上多多少少总占着点好处。
于是,这也是为什么经常有人敲门欲访,但他们多数皆被拒之门外。
本来,闲事就莫管。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今日,你争我之肉,他日,待我有势有利便蓄势待发。就如同这池中之鱼般,你有能力就吃大份的,没能力就只有隐忍的份。
所以,他凭什么要去管这么多?
只是嘛……
施玉眼尾瞄了瞄在前方亭中正低头沉迷于书籍中的柳怀川,唇角微微抬起,低头看着一脸苍白无力的常竹青,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施……施公子,近日鄙人府上夜夜有凄凄之声,众人皆不得安眠,更有下人看见白影飘过,施公子!”
“施氏乃经商之家,不涉鬼道神明。常大人还是请回去找道士相助吧。”
说完他轻轻用力一扯,将被常竹青抓在掌中的衣摆扯回,不动声色地往前方柳怀川所在之亭行去。抬头看见柳怀川正注目于他们,便对以微笑。
怎知,常竹青并不死心,猛上前一扑跪地。
“不……不是的!不止是鬼怪!他们……他们全都不会放过我们常府上下的!他们是来报仇的!只有施公子能帮我们了!”
施玉顿了顿,转身微笑,整个人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之下,但吐出的话语却冰冷无情。
“这,与我何干?”
“官吏部尚书郎慕容大人一向与施公子有来往。听闻是找到靠山翻案,他们才胆敢出来的!施公子!求你!求你!”
常竹青说到最后已经开始磕头。原本苍白的额头因为撞击慢慢地红润起来,却渗着血丝。
大概是施玉已经厌烦到达底限了,只看了看近身的侍从,便完全不顾竭斯底里的常竹青,踩着木屐缓缓向柳怀川所在之处移去。
柳怀川紧握着手中的杂记,看着口中仍吼着“猛鬼复仇,天灭我族”的常竹青被几个侍从送了出去。
说送其实是好听点的,难听点就是抬了出去。她还能看见他因挥舞双手而在空中肆意摇摆的褐灰色的衣摆,与庭中充满的红绿之色形成强烈对比。
面如死相,衣带死色。
难不成……常府当真……
“抱歉,让柳兄受惊了。”
柳怀川回过神来,只见施玉已行至跟前,白玉温润,如同那夜他们初遇般温和地笑着,但却多了份狡黠。
亦或许是那夜灯色略暗,她一时无法察觉。
“哪里……”
她虽偶有些迟钝,但却不是愚钝之人。
施冀之,你究竟是何人?
“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柳兄留下用餐,如何?”
只见施玉微微弯身拾起桌上的杂记书册,轻轻翻开,里面多有圈记,看来平日多被翻阅。虽她对这些杂记兴趣颇大,但此刻却全没了兴致。看见施玉仍一脸优哉游哉,她突然有点不平了。
清了清喉咙,她才用自己觉得比较镇静的嗓音答道,“谢过冀之兄好意。只是今日不巧,仍有要事在身,怀川便在此告退了。”
施玉微微抬了抬眉眼,不由嗤笑出声。收起手中杂记,似乎略带遗憾,“那真可惜,还想与柳兄畅谈这其中之妙趣。但时日方长,不怕没机会。阿秦,送送柳公子。”
一旁的朱衣侍从点头,然后立在柳怀川身旁,低首等候。
“冀之兄,再会。”
“再会。”
道别完,柳怀川便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施玉都笑不离脸。而她……实在有点汗颜。
她得承认,这阵势,真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了。